“下了山再说。”瞽目老人平静地说,仰着头让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从曾公子手上接过小羯鼓,轻而易举地将完好的那面牛皮揭开,从羯鼓里拿出一册书准确地翻到倒数二十页递到里长手上。
里长将手在衣裳上反复擦了擦,虽不明所以,却郑重地将书接过去。
曾公子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又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原本《推背图》一直在他手上!不知道他威胁要烧了书……不,不行,瞽目老人看他烧了书,定然不肯给他解药。
“这……这是……”里长颤抖着手去看翻开那页,看里面有个人很是威风地举着大旗,睁大眼睛去看下面的字,看是一首谶诗,那诗读起来气势磅礴,意思仿佛是邪不胜正、帝王之师大获全胜!
“这就是李淳风、袁天罡两位大师传下来的的《推背图》真迹。”
里长脚下一软,也跟随农妇们跪下,心里矛盾起来:他要是将瞽目老人一行四个交上去,虽免得了一时祸患,但他这举动,岂不是跟朝廷过不去?等朝廷的人马过来了,楼家村不但要阖村灭亡,还要背上个勾结宁王造反、谋害忠良之士的骂名!
“请老神仙给指条明路,老汉勉强认识几个字,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几位的身份了得,老汉不敢……咳咳,不敢冒冒然将你们交给宁王,可是、可是老汉忝居里长一职,不能不为村中百姓考虑。求老神仙救我们。”
“求老神仙救我们。”里长带着村人重重地在山坡上磕头。
“里长、里长,那人狡猾的很,追出一、二里,那断了手的人就没踪影了。”去追范康的女人们来回话说。
里长忙问:“老神仙,那断手的到底是哪个?”说罢,想想农妇们虽强壮,到底男人们在家的时候也没冒险去林子深处走过,就叫她们一路回村子里去。
瞽目老人道:“是宁王的走狗,想来抢老朽的《推背图》。”
“那他……为什么不跟朱统领一路?”里长不解道。
“宁王麾下的袁将军跟耿将军二人素来不和睦,耿将军原是袁将军手下一小将,偶然得宁王提拔,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袁将军不满出身低下的耿将军跟他平起平坐,因此两人的手下也很不和睦。”瞽目老人掩着嘴咳嗽两声,“下山再商议对策吧。”从里长手上拿回推背图,便递给金折桂揣在怀里。
里长等人忙哎了一声,看金折桂腿脚不好,曾公子又病恹恹,就叫农妇们搀扶一把。
回去的路上,没人舍得再从稻田里走,一个挨着一个顺着逼仄的田间小径慢慢地向山下去,看见稻田里倒了一片稻子,几个农妇心疼地大骂范康。
金折桂眼瞅着路边那些匍匐在地的茑萝、小蓟,微微弯了腰摘了一颗没开放的小蓟捏在手上,微微掐烂花苞,低头去温里头类似与水果香气的酸甜味道,眸子快速转着,金蟾宫是定要留在村子里看病的,他年纪小,经不住折腾;况且他们如今虽跟里长等人算得上“宾主相宜”,但这总归是缓兵之计,若拿不出其他解决的法子,里长定会为解一时燃眉之急,将他们交上去……
金折桂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显露,慢慢地走进村子里,只听村子里静寂得很,早先的鸡鸣犬吠声音全没了,进了族长家宽敞的大院子里,又看见里头乱成一团,几处地上还有殷红的血。
金折桂赶紧先进屋子,看见屋子里金蟾宫已经换了衣裳,正安然地躺在床上睡觉,两三个年长的女人坐在床边看着他,安了心后,又去院子里,听族长跟瞽目老人说话。
瞽目老人坐在粗糙的板凳上,曾公子咳嗽两声,想听一听瞽目老人有什么对策,但身子实在熬不住,里长说一声“带这位小官人去喝药”,就有人领着曾公子去喝土方子熬制出来的汤药。
村妇也端了两碗给金折桂、瞽目老人,两人道声谢,就将那呛人的汤药灌下肚子里。
“老神仙可有法子救我们?”里长满怀希冀地问。
瞽目老人、金折桂都知道里长嘴里的救,是一要化解三日后的危机,二要将村里的男丁们放回来。因此二人不急着应承,双双思量起来。
瞽目老人道:“请里长代为照看我们的两个小子,我与这丫头进城试试能否用《推背图》化解这次风波。”
里长看瞽目老人愿意交出《推背图》心里感激得很,心想就算他们两个一去不返,他们还握着一个俊俏公子一个年幼小儿,将他们两个当做反贼交出去也能够,忙道:“老神仙深明大义,我等感激不尽!”又领着村民给瞽目老人磕头。
瞽目老人道:“刻不容缓,老朽便不跟里长客套了。请里长给我们凑足两餐的干粮,我们爷俩即可就向城里去。”
里长闻言,犹豫了一番,看瞽目老人眼盲、金折桂又腿脚不灵便,就说:“老汉送你们一程……”
“不必,若叫人看出我们从哪里出来,又徒增是非。”瞽目老人坚持道。
里长忙叫老妻、儿媳去准备干粮,看金折桂又折回屋子里去看那小男孩,心知他们姐弟情深,金折桂不会舍弃了金蟾宫,又安了两分心。准备好干粮,又说:“看样子只怕要下雨了,两位别嫌累赘,就穿着木屐、斗笠、蓑衣走吧。”
瞽目老人、金折桂连连道谢,金折桂看那木屐并非自己印象里的东西,是一双宽大的茅草鞋子,能够直接将自己穿着布鞋的脚伸进去,暗想金蟾宫要能动,看见了这木屐定然觉得有趣,将蓑衣、斗笠全部带了,便与瞽目老人拖拖拉拉地向外头走。
里长所料不差,半路上不等太阳藏进乌云里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一会,雨水转大,哗啦啦的,虽有木屐,金折桂、瞽目老人的鞋子里也灌满了雨水。幸亏才出来金折桂又将《推背图》藏进羯鼓里,才没弄湿那书。
“爷爷,我们怎么办?”金折桂放声喊。
瞽目老人咳嗽道:“……如今,只能试试看能不能用《推背图》离间耿将军、朱统领了。也不知道,这乐水县里,有没有认识我这老东西的人。”
金折桂道:“我说了大话,说这乐水县里有地火……到底要怎么叫这地火烧起来?”湿漉漉的天气,要烧起大火也难。
瞽目老人咳咳了两声,金折桂怕瞽目老人病情加重,扶着他说:“这事不能着急,爷爷,咱们先找地歇着,等雨下了再走。”
瞽目老人咳喘着点头,金折桂赶紧扶着他。
还不到日暮时分,但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这一路又寻不到人家,金折桂只能搀扶着瞽目老人去一颗大树下避雨。
这大树足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壮,树枝树叶紧密地遮挡住树冠下的一片土地,虽土地也被雨水洇湿,但万幸上面没雨漏下来。
“这么湿的地上,也点不着火了。”金折桂叹息一声。
瞽目老人道:“丫头,别忙了,咱们就躲一会子。来,你过来。”听到金折桂凑近,便伸手摩挲着她的脸,看她脸上果然消肿了,咬牙说:“你忍一忍。”
金折桂闭上眼睛,知道瞽目老人的意思是她做伪装的伤已经渐好,要再补上两巴掌,咬牙嗯了一声。
瞽目老人狠下心来向她脸上打了四五巴掌,雨声大作中,只有金折桂一人能听到那拍拍的拍打皮肉的声音,金折桂握着瞽目老人的手示意他自己眼睛上最该补上两拳头,瞽目老人才伸手打了一拳,就听斜地里有人喝道:“哪里来的老东西,这样狠毒!”
金折桂眼皮子肿了,艰难地看过去,就见一队五人走来,其中一人一马当先,用鞭子啪地一声抽在瞽目老人、金折桂中间。
“爷爷!”金折桂忙扑向瞽目老人。
瞽目老人生怕金折桂躲避不及,便也伸手搂住她,那一鞭子就重重地挨在背上。
瞽目老人暗恨自己眼瞎,此时树外都是哗哗的雨声,这几人能看见树下他打人,他却看不见树外来了人。
少年握着鞭子愣住,原本在雨中模糊地看见那大的在打小的,怎么挨鞭子的时候,这两人又互相庇护呢?
“我们也在这树下歇歇脚吧。”拿着鞭子的少年转头跟后面的人说话,其他四人进来,也不顾树下地上潮湿,直接席地而坐。
有两个年长的随从一样的大汉费力点燃了一支松木插在树枝上。
有那松木照亮,拿着鞭子的少年才看清楚瞽目老人眼盲,又看金折桂的脸在火光下十分可怖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拱手道:“对不住,方才只瞧见树下打人就冒然出手。只是老人家,你跟你孙女相依为命,为什么又要打她?”
“……公子,不怪爷爷。我们只剩下两顿的干粮,我偷偷吃了一大半……”金折桂含含糊糊地说,偷偷打量这几人,看几人一身泥水,十分狼狈,但精神气十足,其中几个壮汉又对那少年十分恭敬,于是在心里疑心是谁家少爷。
“给他们一些肉干吧。”那少年说。
金折桂感激地道谢,偷偷瞥了眼少年,看他才十一二岁,心想这位跟曾公子一样,也是趁着乱世出来撞运气的吗?年纪这么小不安生留在家里,出来做什么。从一个大汉手上接过肉干,又看他们有酒,就抱着小羯鼓求道:“几位大爷,我爷爷病了,我给你们唱曲子,你们叫他喝几口酒暖暖身子吧。”
少年一愣,一个大汉念叨着“这老的不成样子,小的倒孝顺。”因瞽目老人、金折桂这样的祖孙太寻常,就也不提防他们,将腰上的一个小水袋丢给金折桂,金折桂赶紧拿给瞽目老人喝。
瞽目老人觉得这几个人古怪,道了谢后,拔开水袋塞子,喝了一口,啧了一声,又递给金折桂“丫头,暖暖身子。”
“哎。”金折桂喝了一口,咳嗽了半天,又觉这酒劲太大,晕晕乎乎的,就想睡觉,于是靠在瞽目老人身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后,只听见那几人一个低声说“老九胡闹,也不知他如今带着人去了哪。”
“八少爷放心,九少爷虽意气用事惯了,可身边跟着五六个人呢。”
“今时不同往日,在扬州官学里读书的时候他虽闹事,但大家让着他。如今谁肯让着他?”
“……”
八、九,金折桂心想好个人丁兴旺的人家,既然在扬州官学里读书,当是跟他们姐弟一样,来不及逃回京城,就在宁王势力下四处逃窜。看雨小了一些,推了推瞽目老人,二人穿上木屐、斗笠向外去。
那八少爷一行也歇够了,将松枝熄灭,用油纸包好,也迈入雨水中。他们一行人腿脚灵便,步伐比金折桂、瞽目老人大。因此,这次等八少爷一行人在城外废弃的农舍里歇脚后,金折桂、瞽目老人才被雨水逼着躲进来。
农舍只有一间屋子,屋顶坍塌了一半,屋子里的桌椅破烂腐朽,再坐不得人。
八少爷一行依旧给了他们一些肉干、烈酒,随后两个家丁给八少爷使眼色。
那位八少爷想起路上家丁说瞽目老人带着羯鼓,大抵是江湖卖艺的,这种人懂得的江湖下三滥手段多,便思量一番,果断地凑到瞽目老人身边,等瞽目老人将酒水咽下去,才谦逊地问:“老人家,有件事想跟你请教。”
“官人请说。”瞽目老人投桃报李地客气道。
八少爷道:“晚辈一时顽劣跟人打了个赌。我一个朋友有个小口大肚子的花瓶,他跟我赌看我两日内能不能将花瓶偷了。他将花瓶放在书房里,白日里有人看守着,晚上他又歇在书房里,书房外依旧有人把守。我有个能飞檐走壁的朋友能帮我上了那书房屋顶上,也能掀开屋顶的瓦看见花瓶,可惜那花瓶滑不留手,用钩子钩不上来。请问老人家,我用什么法子,才能将花瓶拿出来。”
瞽目老人沉吟道:这世道,谁还有闲心打赌?怕是这少年要偷人家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他是敌是友。
“花瓶在乐水县衙吗?”
八少爷一行人犹如惊弓之鸟,警惕地望向瞽目老人:“老人家怎知道?”
瞽目老人道:“几位深夜赶路,又有意在此等待城门开启,显然不是耿成儒的人,不然直接叫人开门就是。日夜有人把守的书房,且那书房里又有花瓶做装饰,不是县衙里耿成儒的书房,又是哪里?”
八少爷一行听瞽目老人直呼耿将军为耿成儒,心中大喜,但依旧不放下戒备,忙问:“老人家是什么人?”
瞽目老人道:“老朽就是个给人算命的老瞎子。”
八少爷并家丁们彼此交换眼色,随后八少爷问:“那老人家可有偷东西的法子?这花瓶要紧得很,就算赔上我们几个的性命,也要将花瓶偷出来。”
瞽目老人摇了摇头,金折桂握着瞽目老人的手,暗道管这八少爷是谁的人,眼下给耿成儒添乱要紧,乱中才能浑水摸鱼救了楼家村,“我有个法子……既然官人的人能上房顶,就请那人弄一个猪尿泡来,将猪尿泡与肠子连在一起,吊入花瓶里头,再向猪尿泡里吹气,吹足了气,将肠子口堵上,再向上一拉,猪尿泡在花瓶里涨得满满的。花瓶自然就钓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