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了,两人回房准备了下,便直接在顶层的餐厅见面,然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了。palazzo酒店本来就是极高的,坐在这个位置更是可以俯瞰整个拉斯维加斯。
韦慎之侧着脸看着窗外的夜色。
从两人坐的方向,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的veian大厦。漆黑的大地被霓虹灯点亮,数个露天泳池闪着蓝色的光。
“你一直在往外面看。很喜欢拉斯维加斯的夜景?”埃德加一面说着,一面在牛排上浇上了蘑菇酱汁。
他点的牛排不过是三分熟,焦黑色的牛排还微微带着些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蘑菇汁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韦慎之回过神来,象征性地用叉子卷了卷眼前的面,淡淡地看了埃德加一眼:“这里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
对方微微一笑,将切下的食物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后才饶有兴趣道:“你的故乡?让我想……是北京?”
“……我昨天对你说的?”
“嗯。”
“……”韦慎之暗骂自己的酒品不好,喝醉了后整个人就处于完全失忆状态,醒了就根本啥也记不得了。想到这里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手边高脚杯中的红酒,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挥手招来服务生上了一杯矿泉水。
对方看在眼里,语气十分戏谑:“怎么,这就不敢喝酒了?昨天明明喝得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了。”想到昨夜这个东方男子在灯光暗影的酒吧里一杯一杯向自己灌酒,他十分心疼――是心疼那些酒。西方人喝酒,是品尝,喝的是味道;而东方人饮酒则更多是为了助兴,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韦慎之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餐具靠在椅背上,也挑起一个微笑:“弗兰德斯先生,我们之间一定要重复这种奇怪的对话吗?我和您相识也不过是昨天――准确的来说,是昨天晚上,然后我一早醒来就把什么都忘光了。您不觉得……”
他斟酌着措辞。虽然对方看起来像个浪荡子,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西网公司的负责人――那个三年内改写了西网业绩,使之跃居为全美第四大信托公司之一的男人。
“你是要说,我们的交情还不到可以谈天气问好的程度?”埃德加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棕色的眼睛闪烁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正是如此。”想到西方人的思维方式,韦慎之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说实话,我其实只是很想知道我昨夜对您说了什么……或者有没有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您愿意在餐桌上和我继续就‘银盾’项目展开讨论,我是非常乐意的。”
埃德加这才注意到对方一直随身带着之前的公文包。也许是文件有些多了,整个包都显得鼓鼓囊囊,浅绿色封皮的企划书还露出了一个小角。
而坐在自己面前的东方男子,俊美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目间更是充满了自信。
对自己的工作如此严谨吗?
对自己的能力如此自信吗?
“呵。”
埃德加轻笑了一声,被西装包裹起的修长双腿交叠在了一起。食指和中指按住高脚杯的底座,玫瑰一样的酒液也随着手指的晃动而微微摇颤着。略有些暗的灯光打了下来,竟让那玫红的酒看起来恍若暗红的血液,却也让那只按住酒杯的手显得有些苍白。
那双棕色的、似笑非笑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韦慎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个叫弗兰德斯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诡异的对视持续了两分钟,埃德加终于举起了酒杯,抿了一口红酒,声音因为饮酒而显得有些沙哑:“虽然你似乎丝毫不记得我们昨夜的交情了。无妨,我现在可以再说给你听一次。”
“不要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你远不如自己想象的厉害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棕色的眼睛里笑意消失了,剩下的是满满的嘲讽,就像今日下午在会议室,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样。
韦慎之的脊背不易察觉地一僵,然而立刻被自己掩饰过去了。韦慎之撑起双手,随后勾起一抹笑:“我不是很懂弗兰德斯先生的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在你还不够厉害之前,不要故作高深,就像你现在这样。”伪装一下子就被对方拆穿了,“别以为我猜不出你是怎么想西网的合同的。你真的以为你们公司的董事局会让你好过?”
“……看来我昨夜似乎对您说了不少东西。”
埃德加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又随手切了一块牛排,慢慢地咀嚼咽了下去后才不紧不慢地继续,“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就像你们东方有一句谚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把握在半年内完成我们提出的条件吗?”
“……”
韦慎之的双手已经慢慢地绞紧了。埃德加说的不错。虽然他不是从没想过,然而那个计划,在脑中大概只有一个雏形。至于如何实施,人员如何分配,下一阶段的主攻方向是什么……他现在并没有答案。
“有一个作家,他很有天赋,就像您一样,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他却从未完成过一部著作。您知道为什么吗?”
似乎也没想让韦慎之回答,埃德加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每当他脑中有灵光一现的点子时,他都迫不及待地把这个点子拓展写出。等到这个灵感过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灵感发展成一篇长篇小说。”
“但是,”韦慎之也没有退让,“若让那灵光一现的点子就这么过去,那么他连长篇小说的基本框架都没有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灵感和……怎么说呢,冲动的鲁莽不重要。”埃德加讽刺地勾起了唇角,“但是您做的可不够好啊。昨日的负气出走,今日又忽然站出来直言要求我们修正合同。前者也就算了,但是您可知道后者已经犯了商业的大忌?!”
“您以为这是在演电影吗?昨天负气出走,今天撕毁协议――哪里来的这么多刺激的桥段来给你演绎?”说到这里,他的唇边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您违约了。”
棕色的眼睛里完全是严肃和犀利,比昨日洛兰锐利的眼神更是过之而无不及。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握紧的手心已经开始渗出些许冷汗。
“……所以呢,您是来和我商量赔偿的?”
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埃德加,连西餐叉被碰掉了都没有察觉。斜飞入鬓的眉也已经有些皱起,俊俏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神色。想来这个年轻的东方男子该是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有所反省了。若是碰到了其他的信托公司,就凭韦慎之这两天如此鲁莽的做法,谁会给他好脸色看?
埃德加严肃地看着韦慎之,韦慎之紧张地看着埃德加。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埃德加轻轻叹了口气,又开始切起已经凉透的牛排:“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真是不累啊。”
这时韦慎之的眉已经完全皱了起来,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一瞬间卸下了刚刚锋利的神色,又一次变回了先前的浪荡子模样。然而方才他施加的压力,那样锐利的目光和严肃的神态,简直能让人看到他带领西网公司杀出重围的样子,就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剑锋指处,锐不可当。
手心的汗已经有些发凉了,而韦慎之怔怔地看着唇角带笑的埃德加,忽然觉得手中的刀叉都变得极冷。从坐下来谈话到现在,自己完全都是在被他压制牵制的。他毫不犹豫地揭穿了自己的伪装,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反击――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埃德加满意地看着对方震惊的神色,那双墨色的眼睛都睁得极大。他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餐盘推到了一侧,撑着手开始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与洛兰谈判时的针锋相对,起身离去时的无可奈何,昨夜酒馆下的迷离,还有现在的惊愕。
好像,真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记忆中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和对方墨色的瞳孔重合了。埃德加一瞬间有些失神,却立刻回了过神,强将翻涌的记忆压下了脑海,看着对方渐渐缓过神来的瞳仁,不断告诉自己: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银盾”的负责人,是一个叫韦慎之的东方人,不是那个……那个……
“……弗兰德斯先生?您还好吧?”韦慎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看到埃德加怔怔地盯着自己,眸子里似是怅然若失,不由得出言提醒。
“……没事。”屈起食指顶了顶鼻尖,他掩饰性地侧过脸去抿了一口酒,才重新笑着看向韦慎之,“我之前说的,您可考虑好了?”
“……赔偿?”
“不不不。”埃德加摇了摇手指,“那是您说的。我呢,只是过来告诉您,不要对不能做到的事情抱有盲目的自信。否则到时候,没有人帮得了你。”
“您只是为了说这个?”
“是啊。难道您以为我是来威胁您的?”
……难道不是吗?!
这么想着,表情就写在了脸上,坐在对面的棕发男子哑然失笑:“您还真的听从了我的建议,不再做无谓的伪装了啊。”
韦慎之瞪了他一眼,然后双手捂住脸,重重地吐了口气:“我可是被吓得不轻啊。”
“只是忠告。”埃德加微微一笑。
“说真的,我有些不明白……我们的交情,似乎没有好到可以互相忠告对方吧?”韦慎之一脸不相信,“而且,我们双方还是同一利益的分配者……您会给自己的竞争对手以忠告?”
“所以说,您果然把我们的昨夜给忘光了啊。”埃德加轻声地叹着气,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手中还端着红酒杯。在韦慎之的注视下,他坐到了对方那侧的沙发上,双腿交叠翘起,一只手不怀好意地搭上了韦慎之的颈子。
“可是我相信您的身体还记得很清楚。”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他颈侧的动脉上,淡色的唇轻轻地凑到了韦慎之的耳畔。
由于埃德加的动作实在太过暧昧显眼,周围其他桌的客人已经全部看了过来。
韦慎之:“……”
白皙的指尖按上了颈侧动脉,能感受的到血液的搏动。埃德加的眼睛暗了暗,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舌尖滑过两颗比寻常人略尖一些的犬牙。
韦慎之双手一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惊恐地看着埃德加,颤声道:“……弗兰德斯先生,您到底要干什么?!!”
“告诉您昨夜发生了什么而已。”说到这里,他拉开对方有些高的领子,手指在动脉上的两个点轻轻地按了按,“难道您今日醒来的时候,这里都不觉得有异样的感觉吗?”
……感觉倒是没有,只是照镜子的时候觉得那两个点有点红而已。
这个洋鬼子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这是他……弄上去的?!……怎么弄上去的?!该不会是……
“大概就是您想的那样吧。”从韦慎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往错误的方向自动脑补了。埃德加十分可恶地笑了出声,也没怎么解释,只是慢慢地站了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东方男子。
“如何?您还认为我们的关系不够好、交情不够深吗?”韦慎之这边正处于无以复加的震惊中,那边埃德加已经丢下了一张雪白的纸片,飘到了他面前的餐桌上。
“那么,下次正式见面就是在圣弗朗西斯科的硅谷了。”可恶的笑声在头顶上响起,“不过,如果您想我了,欢迎随时来找我啊。”
丢下这句话,埃德加很潇洒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扬长而去,留下了一连串张狂的笑声。
韦慎之木然地举起那张纸片,却只见到优雅的英文花体字。
edgar b. fland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