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韦慎之自己说的那样,他这次是偷偷跑过来的,绝不能让韦天赐知道。韦司云叮嘱了他一些事情,又交待他小心保管她为他画的三张符纸。韦慎之一一应下,便又搭上了回到旧金山的飞机。
韦司云依然站在海关处目送他离去。也许是因为常年清心修行,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苍老的皱纹,然而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却无法掩盖她真实的年龄。周围许多人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似乎不太能相信一个看上去至多五十岁的女人会有一头这样苍白的发。
韦慎之向她挥了挥手,身影不久便淹没在人海之中。须臾之间,韦司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惊恐。她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向着孙子离去的方向伸出了手。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忽然间升起了一丝怪异的熟悉感,眼前忽然闪过无数记忆中的画面。韦惜潮挽着高浪的手臂向她辞行,韦天赐冰冷的笑意,医院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
“不,慎之!!!”
然而韦慎之已经走远了。
…………
从中国飞至北美旧金山的时间大约有十二小时。韦慎之破天荒地订了个公务舱,因为公务舱的空间比经济舱要宽敞很多,方便他将文件和电脑摊在大桌板上。他离开了几天,还没来得及核对游戏最终确定的主线,也没来得及处理八叉树场景穿插造成的不必要的程序损耗。更重要的是,西网的技术顾问因为私自泄漏公司机密而被逮捕了,他还要代替对方为西网公司提供下一步的技术支持。不久前他和西网的几位总监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想法,那些人虽然有些顾虑,但最终也都赞同了――毕竟之前的那份企划书已经泄漏,方案不能再使用了――于是他便要抓紧机会把自己的那部分完成。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全体乘机人员都陷入了睡眠。自从上飞机开始,韦慎之就在努力工作。直到他觉得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过海关的过程冗长得让人头疼,而韦慎之在飞机上也没睡觉,等出机场的时候简直是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因此,纵然浑身不适,韦慎之还是决定先回公司视察一圈。他站在站台前,刚要伸手拦下出租车时,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驾驶座的玻璃被摇了下来。韦慎之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埃德加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则拿着手机。他腾出一只手向韦慎之指了指旁边的车门,一面继续保持通话。
韦慎之把行李箱放到了车的后座,然后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正好听见埃德加说道:“……我们目前的确有新方案,只是风险性十分大。”
对方又说了一通什么,韦慎之听不清楚,只能通过听筒的声音,隐约辨出对方似乎有些着急。然而埃德加依然一片云淡风轻,根本不被对方焦急的情绪所影响:“班尼特先生,之前冒险接受那份合同的是你们,而翡翠信托也已经被告上了法庭。那份企划书很是完美,如今我们却不得不弃置,是为了维护双方的利益。”
余光瞥见韦慎之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埃德加转了转方向盘,车子驶向机场出口:“很抱歉,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做。”
“不,不。这是违反了合同的。”埃德加又说了几句,然后放下了电话,看了看韦慎之。这几天韦慎之一直在疲于奔命,在飞机上的休息时间也被他用来工作,睡眠简直差到了几点。埃德加说那几句话的当口,他已经完全瘫倒在真皮坐椅上。车载香水的气味熏得他有些作呕,韦慎之连忙打开了窗户,深深吸了几口气。
“是mars的人?”韦慎之打了个哈欠。
“嗯。”红灯亮起,几个行人走过大道,埃德加停下了车,“他们竟然还想要我们追加赔偿提成,简直痴心妄想。”
韦慎之闭着眼睛,忽然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浪潮当初也让你追加提成,我们还要求修改合同,你竟然同意了。”
“他们又不是你,能让我做出这么多让步,韦大经理。”埃德加哼了一声,“你是不是该交代一下,背着我跑回中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要不是塞琳娜联系他,说韦慎之回国了,他还以为对方又出了什么事。由于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很不喜心爱之人忽然不辞而别。更何况根据赖斯向他汇报的巴托里家的最新动向,血族那边已经越来越不太平。韦慎之一旦不辞而别,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不好的方向去联想――即使缺乏事实依据。
韦慎之睁开眼睛勾起唇角:“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去什么地方难道还先要向你报告不成?”然后,他话锋一转,问道:“倒是你,我才出去了两三天,你就立刻获悉了最新动向。是收买了我身边的人呢,还是在我周围安插了什么眼线?”
听出对方话里戏谑的意味,埃德加也不生气。他漫不经心地踩下油门,一边开车一边颇为遗憾地说道:“我忽然有点后悔培养你了。”
以前的韦慎之多可爱啊!几句话不和就立刻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揪着你的衣领跟你打一架,这样逗起来才开心好吗?再看看这个大经理,怎么逗都是一副老谋深算稳操胜券的样子,你逗他他还会反击回去,乐趣都没有了好吗?
埃德加在内心默哀了一下。
虽然他语焉不详,韦慎之却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顿时嘴角一抽。然后,又换上了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你真的想知道我干什么去了?”
那个表情实在是太可恶了,根本就是在迫使自己说出“是”字。埃德加看了他三秒,大概确定他没有受到什么肢体上的伤害后,在韦慎之“期待”的目光下转过了脸:“不必。”
没逗成功,韦慎之忽然有些理解埃德加的心情。
…………
轻松愉快的对话持续了一路,韦慎之也大概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交代清楚了。埃德加听完后陷入了沉默,再看向韦慎之时目光已然有些复杂。他的母亲曾是一位英国的贵族小姐,而父亲也来自新英格兰地区。在他生活的文化价值观里,生下子嗣、延续后代并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但是他也接触过一些东方民族,他知道他们对子嗣和后裔看的很重――就像他们有一句古话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那边韦慎之还在滔滔不绝地转述着韦司云的话,越说越激动,简直手舞足蹈。他的话里夹杂了太多的废话,但是概括起来也就那么个意思――这所谓的阴阳术真正运用起来有多么多么厉害。
韦慎之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有在谈判席上简洁沉稳深谋远虑的样子。埃德加默默地萌着反差,默默地感动着。有韦晶晶的存在,韦慎之可以不必去履行生儿育女的职责,但是埃德加很能理解一个人,尤其是快要三十岁的年轻人,对孩子的向往。当年自己得知维多利亚怀孕的时候,不也是欣喜若狂,高兴得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吗?
埃德加默默地把车开入了院子里的车库,然后把韦慎之的行李箱拿了下来。韦慎之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对方拐带到了他的家里。他一面继续演讲,一面手脚麻利地下了车,等到最后进了人家的门才发觉不对:“我好像说过我要去办公室!”
“不行。”埃德加转着钥匙,满面笑容地看着韦慎之,“我对东方的阴阳术很好奇,我还没有听够呢。”
“下次再和你说。”韦慎之推开他就要往门口走,埃德加连忙堵住大门。韦慎之无奈道:“明天,《风流引》的网站就要正式上线了,今天我必须去看看。”《风流引》便是浪潮与雪花联合制作的游戏,名字也是日本的脚本师起的,美其名曰是为了体现古代东方的文化特色,韦慎之却略不敢苟同。要不是这个游戏的英文名字还算正常,韦慎之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名字起成这样,美国人都听不懂,游戏做了要卖给谁?
现在改成埃德加嘴角一抽。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对方眼皮底下的青色。明明都累成这样了,竟然还想着要去工作?
再说了,我们几天没见,你就不能对我稍稍表现出一点热情吗?都到了我家了还要往公司去跑?你干脆抱着你的实验组结婚好了!
“可是我想你了。”
埃德加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撑在门上,将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内。韦慎之愣了愣,却忽然对上了对方的目光。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仿若寒冰融化的春水。钢琴家一般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攀附上韦慎之的侧脸,不轻不重地摩擦着,然后一路向下,缓慢地停在了颈侧最敏感的地方。
两人身高相仿,而埃德加保持着撑在门上的姿势,整个人比韦慎之要矮一些。他的目光如同深沉平静的海面,然而眼底却跳动着些许危险的情绪。黑色的瞳孔轻微地颤动着,停在对方颈侧动脉的目光渐渐被快意和血色渲染。
他已经饿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