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营夜间失火一事被薛睿想办法掩盖过去,并未掀起多大风波,更无人得知长公主夜探军营。
姜嬅生嫌这回丢了人,杀人不成反而差点丢了性命,自是守口如瓶。她蛮横归蛮横,但说出口的话还算得数,当时余舒把剑递到她手里,她没有动手,过后就绝不会再对余舒喊打喊杀,哪怕她心里仍有怨气,只会撒在别处。
隔日一早,薛睿安排了一辆气派轩敞的马车,亲自护送余舒返回京城,先在定波馆稍事休息,随后偕同她一起进宫面圣。燕帝单独在泰安殿诏见了他们。
“启禀君上,臣弟不辱使命,劝服余氏归顺我朝,特来参见。”
燕帝点点头,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跟在薛睿身后的高挑女子,但见她穿着一身素青长袍,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脂粉未施、不见珠钗,肤色过白略显病弱,难揣年岁几何,最特别的不是她眉心竖起的那一道朱砂,而是她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平静而从容,出乎他的意料。
“余氏,你可知晓,归顺我大燕,你就要效忠于朕,身为朕的臣子,从此以后摒弃前朝种种,你是否自愿?”他远在辽东时候就曾听闻过这女子的大名,今日一见,单就这份气度,倒是不负她盛名。
余舒进门至今没有行跪拜大礼,此时闻言,她抬起头,挺直了脊梁,毫无畏惧地直视燕帝,不卑不亢地说道:“罪臣有一个条件,敢请大燕皇帝陛下亲口允诺。”
“阿舒,休要放肆。”薛睿出声喝止。
“无碍,”燕帝冲他摆摆手,有些兴味地看着余舒:“你要朕答应你什么条件,说吧。”她自称罪臣,称他陛下,可见她现在是在以前朝大臣的身份来同他对话,胆量真是不小。
“请陛下允诺,无论何时,不伤我大安皇帝性命,保他寿终正寝,安度余生。”
余舒此举,并非画蛇添足,燕帝是下令监禁了崇贞皇帝没有杀他不错,但是他眼下没有杀他,多半是为了安抚人心,彰显他仁义之举,不代表日后他不会暗下杀手斩草除根。留着前朝皇帝的性命,始终是一个祸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到崇祯皇帝失去作用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她要的这一个承诺,是给崇贞皇帝讨要一张保命符,只要她在一日,他就永无性命之忧。
毕竟君臣一场,这是她身为安朝司天监大提点,最后能为大安做的一件事,否则她良心有愧。况且,她曾答应过夏江皇后,有生之年,给他们夫妻团聚的机会。
“你提的这个条件,真是叫朕难为啊,”燕帝摇头失笑,他没有生气,因为余舒的要求恰恰表明了她的忠心,证明她不是一个贪慕权势之徒。但也没有立刻就答应她,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条件代表着什么,他在考虑,她值不值得他给出承诺。
余舒看得出他的犹豫,果断地抛出了诱惑:“如若陛下答应,罪臣不仅誓死效忠大燕,并且愿意献上一件稀世珍宝。”
燕帝浓眉挑起,对她后半句话感了兴趣,于是问:“何谓稀世珍宝?”
“大安开国六器其一,纯钧剑。”
燕帝愣了一愣,随即瞪起眼睛,他不无动容地转头看向薛睿,用眼神询问:不是传说大安的开国六器早就遗失了吗?
薛睿眼神十分无辜:臣弟不清楚哇。
“咳咳,”燕帝清了清嗓子,板起威严的脸孔:“据朕所知,前朝的开国六器早在多年前就不知所踪,又怎会出现在你手中,你如实说来,不得有瞒。”
余舒低头回答,讲起了一段故事:“事情经过是这样——大约三百年前,宁真皇后去世,安武帝曾下密旨将六器作为陪葬,埋藏在皇陵深处。谁想时隔两百年后,朝中出了一位离经叛道的皇子,他和一名女将军私奔闯入皇陵,误入宁真皇后墓穴,将开国六器一半毁坏,一半盗走,其中就有那柄尊贵无双的纯钧剑。再后来几经周转,纯钧剑流落到了龙虎山道派,又历尽波折,终于是在数年前回归司天监,罪臣接掌司天监之时,前任大提点便将这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交付给了我,由我保管。”
燕帝同薛睿对视一眼,对于她的说辞半信半疑,唯一值得肯定的是,她敢将纯钧剑拿出来,以此作为说服他的筹码,足可见她一定是知道有关开国六器的秘密的。
燕帝颇为心动,难掩好奇地问她:“这纯钧剑,究竟有何用处,堪称国器?”
余舒淡然一笑,语气不无矜傲道:“举凡我大安子民,鲜有人不曾听闻当年圣祖皇帝开辟山河的史诗传说,但也有一则传闻秘而不宣——圣祖皇帝能够一举夺得天下,凭借的正是开国六器的威力。此六器者,一为书,一为剑,一为尺,一为鼎,一为如意,一为罗盘,俱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开国六器随着宁真皇后的逝去演变成了一团迷雾,经过了三百年,这世上就连能够完整叫出它们名字的人都所剩无几。安武帝的后世子孙违背祖训,私自从皇陵取出《玄女六壬书》,篡改了它的内容,在其背面加注了一篇《治国要术》,又一部奇术《太骨神课》。
——指掌天下是玄女书,无坚不摧是纯钧剑,斗转星移是七星尺,圆融智通是太清鼎,逢凶化吉是石如意,镇守山河是伏羲盘。
这是余舒亲眼目睹过云华仿造的玄女书上的内容,寥寥几句,却涵盖了开国六器的威力,震撼人心。
“纯钧剑之所以称为开国之器,除却它本身就是一把神兵利器之外,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用处。”余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再次抬头看向皇帝。
燕帝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正到关键的地方,她却不肯讲下去了,他于是催促:“你接着说。”
余舒轻轻摇头,眼中藏笑,气定神闲地提醒他:“陛下,事关安朝太平昌盛三百年的隐秘,罪臣若是泄露给您听,岂不是成了卖主求荣之辈。”
听她软语要挟,燕帝气地一乐,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向她头上点了点,转过头去与装聋作哑的薛睿道:“你听听,你听听,这是要逼朕先答应她的条件呢,你来说,朕该不该如她所愿?”
薛睿扭头看了一眼余舒,满面无奈地向燕帝摇摇头,道:“她的脾气一向乖张,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君上莫怪,要让臣弟来说,您不如就先应了她,听听她还有什么说辞,如果她言之有物也罢,如果她与您使诈,您亦无需守诺,介时臣弟与她同罪就是了。”
燕帝如何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袒护,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朕答应的事,岂有反悔的道理,”说着,他朝余舒抬了抬下巴,中气十足地说道:“朕就答应你,留得刘昙一命。”
余舒眼中有异光流转,顷刻间便收敛了矜傲的姿态,沉吸一口气,屈膝跪下,双手过顶深深拜倒在地,口中长呼:“吾皇圣明,臣余舒誓死效忠,有违此言,便遭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之惩。”
燕帝满意地笑了,能够收服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奇才为己所用,不得不说是颇有成就感。这正是由于余舒没有一开始就向他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她先前的矜持与自负,反而让她此刻的臣服显得可贵了许多。
“很好,起来说话吧。”
“谢圣上。”余舒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一手抚平衣摆,简短整理了仪态,这才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话:“方才说到纯钧剑的另一个用处,就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件开国之器——《玄女六壬书》。”
开国六器最大的秘密就隐藏在《玄女六壬书》上,但是,她不会真地将它告诉燕帝。她破命人的身份,就应该随着安朝的灭亡一起成为过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玄女书身为六器之首,说是一部天书也不为过,当年宁真皇后掌握玄女书,知尽天下事,万事万物在她眼中,根本无所遁形。使用玄女书,她可以推算未来,回望过去,那是真真正正有了神仙的本领,本不该存于人间的奇迹。”
她最善于编织谎言,骗皇帝,也不是头一次了。
“然而物极必反,宁真皇后屡次窥探天机,终于招来天罚,她虽母仪天下,又深得安武帝厚爱,所育子息却接连夭折,一生无后,最终芳华早逝,以此偿报。”史书上确有记载,宁真皇后先后生下过两子一女,却没有一个孩子活过五岁,最后继承安武帝皇位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嫔妾所生的皇子。
“所以宁真皇后死后,安武帝痛心疾首,于是将六器随她陪葬,以免睹物思人,也是为了防止后世子孙滥用国器,招致不祥。但是为了稳固江山社稷,每逢传宗接代新君即位之际,就会有一任大提点进入皇陵深处,开坛祭祖,使用《玄女六壬书》占卜国运,以此延续太平盛世。”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连她都不清楚安武帝当年为何会同意将六器作为宁真皇后的陪葬,是愧疚,还是忌惮?他大概也想不到后世子孙会违背他的遗愿,擅自取用《玄女六壬书》吧。
“玄女六壬书,”燕帝默默念叨,这短短几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诱惑着他心中的欲念,让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此物现在何处,是被当初那名皇子偷去了,还是毁掉了?”
他当然希望这样的宝物没有毁坏,若能借用它的威力,何愁他的江山不能世世代代永传下去。
“可惜,它遗失了,不过不是被那名皇子盗走,而是另有一段原由。”余舒摇头叹息,声音中暗藏着一缕难以察觉的苦涩,“正因为它的遗失,司天监未能尽职尽责,无法推算出百年之后,会出现您这样一位惊天动地的至尊。”
这一句不像恭维的恭维,却逗笑了燕帝,看着她的模样越发顺眼起来。薛睿的目光也在余舒身上打转,心中有喜有酸,他的阿舒已经从一个至情至性的姑娘蜕变成了一个睿智坚忍的女人,可想而知这些年她的经历,可恨他没能守护她经历那时成长的痛楚。
“纯钧剑是在百年前遗失的,玄女书则是在大约三十年前,宝太年间失窃。”余舒陈述道:“据朱大提点所说,那盗窃玄女书的贼人,必然同百年前那名叛逃的皇子有所牵连,只是对方神出鬼没,得手后就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无从抓捕。这些年,司天监一直都在暗中苦苦寻找《玄女六壬书》的下落,然而直到五年前,才有了新的线索。”
燕帝沉思片刻,忽然接过了她的话尾:“你口中的线索,难道就是纯钧剑?”
余舒神情复杂地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苦笑:“皇上猜到了,不错,欲知《玄女六壬书》的下落,就要从纯钧剑上查找线索。”
燕帝这时才意识到,余舒愿意献上纯钧剑,究竟意味着什么,思及此处,他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一拍重过一拍。于是,他微微阖上眼,靠进身后的椅背,放松了手脚,放慢了呼吸,冷静地考虑了一会儿,免得自己被情绪左右。
再睁开眼,他已是拿定了主意,双目擒住了余舒,说道:“朕欲重新任命你为司天监大提点,许你高官厚禄,你可愿为朕追查寻找《玄女六壬书》?”为了他的江山稳固,此物他势在必得。
余舒面不改色道:“臣并无十分把握可以寻回玄女书。”
燕帝听出她话中意愿,朗声笑道:“只要你尽力寻找,三年五载不成,那便十年八年,总有一日可以找到。”
有这一句话,放宽了期限,等于是说就算她找不到,也不会治罪于她。再换言之,只要她一日没有找到《玄女六壬书》,燕帝就一日不会搁浅她。
余舒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便不再说废话,当即应承道:“臣领旨。”
燕帝心情大好,今日见过余舒,不光是得知了安朝开国六器的秘密,另有收获,于是乎不等他们离去,便叫了秉笔太监进来,当场拟一道旨意,重启司天监,任命余舒为大提点,比照前朝旧制放还她职权,暂定为一品朝臣。
那边拟旨,这边燕帝又好奇地问起余舒话来:“朕偿听闻余卿传言,说你师从仙家,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果真?”
余舒哑然失笑,“民间传闻多为夸大,不过臣的确是拜过一位老神仙为师,承蒙他老人家启智开悟,略比凡人通透几分。”
“哦?那你都会些什么本领?”
余舒慧然一笑,眉心朱砂突显,她只说了六个字:“知福祸,断生死。”
燕帝非是易学中人,不知这六字厉害,脸上神情还是迷糊,就见薛睿上前一步,喟然作解:“自安朝开国以来,易学盛行,三百年间不知出现过多少惊采绝艳之人,然而真正做得到‘知福祸,断生死’六字者,古来今往,朝中不出三人,堪称百年难得一遇,比如宁真皇后,又比如六十年前昙花一现的青阳易子。”
说完,他转头看向余舒,目光惊奇,难以置信地问出声:“你是何时达到这一步?”他竟不知。
余舒也扭头看他,似笑非笑对他道:“先前你是何身份,我是何身份,何必要对你说呢。”这话是说,今日之前,他们还不是一路人。
薛睿被她噎了一句,无言语对。
“哈哈哈,”燕帝听在耳中,只觉得他们二人有趣,对余舒这个新任的大臣愈发重视,当即想起另一个人来,话锋一转道:“朕是不通易学,但我们大燕有一位料事如神的大国师,你可知晓他是谁?”
余舒颔首道:“应当是平王殿下的父亲。”
“那你也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不瞒你说,朕原来是属意由他主持司天监,”他顿了顿,看了看她的表情,方又笑道:“不过既然许了你,朕却是不好再反悔。”
余舒低头谢恩,并未有谦让之词。薛睿早就和她交待了,如今安朝破灭,云华心愿已了,存有归隐山林之意,何况他对司天监成见之深,这大提点的位置,就是她让给他做,他也一定不会接受。
......
到黄昏,余舒和薛睿踏着薄暮走出了皇城宫阙,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更是从未有过的平稳。短短半日,恍如隔世,他们合力在皇帝面前演了一出好戏,瞒天过海,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头顶上的那一片天。
薛睿一手扶着她坐上马车,随后跟了进来,卷帘垂下,遮住了两人相视的笑容,和握在一起的双手。
“阿舒,去哪儿?”
“回家。”
“那我呢?”
“同去。”
事了归家去,她那一家老小担惊受怕了这些日子,总得先回去报个平安,带上她未来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