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主子又送了几幅画像去小主子那里, 小主子看了之后心情很不好, 遂离了家, 如今正往您府上去。”
赵寂离开皇宫的消息传来时, 卫初宴正在酒楼与人议事,灰衣的小厮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放下手中茶杯, 目光越过栏杆看向下边。在卫初宴的对面,与她议事之人看出她脸色的凝重,和她改约时间后便离开了,将这宽敞的包厢留给了卫初宴和那个小厮。
从这座不小的酒楼往下看去, 夜色下, 各色商铺门前挂着的灯笼如同蜿蜒的长龙, 人们在灯光下走动,偶尔驶过来一辆空车,赶车的是白日里忙碌了一天的小商贩, 街道不宽, 人们习惯性地往两边避让, 须臾, 下边又恢复了热闹。
“主子让你过来告诉我这消息,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吗?”
手里握着茶杯,慢慢地转着,橙黄茶水渐渐向里旋成一个小涡,卫初宴看着下边, 目光渐渐冷淡起来。
“回大人,主子说,您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卫初宴摇一摇头:“你回去同主子说,小主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初宴也不一定能改变什么。”
“主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请卫大人以大局为重。”
那小厮说罢,向她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卫初宴看着重新关上的门,长叹一声,捏碎了手中瓷杯。
碎片划过手心,清脆落在地上,她的手掌仍然是洁白无瑕的,没有丝毫损伤。
“来人,备马。”
快马赶回家,门房告诉初宴,殿下已到了府中,卫初宴在后院寻到了抱膝坐在池塘边大石上的赵寂。
那年她不想回长安争储,也是这样坐在一条小河边的石头上,不过那时候的她要孩子气一些,还拿铜板打水漂玩。
心中本也有气,但在看到赵寂的一瞬间便消失无踪了,卫初宴走过去挨着她坐着,看着池中败落的荷叶,温和道:“是谁又惹我们殿下生气了,叫她一个人孤零零跑来我这里坐着?”
赵寂把头靠到她肩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少来,你知道我为何会过来。”
她当然是知道的。卫初宴将一截枯草丢进水中,赵寂便转头过来,和她一起看着那乍起的涟漪,春日的池塘萧索又寂寥,大部分还掩映在夜色下,其实看不很清楚,不过初宴和赵寂的眼力都很好,尤其是卫初宴,经过好些年非人的训练,她能在昏暗天色下准确射中百米外的小圆环,此时的一切在她眼里,还是清晰可辩的。
“娘娘说的对,你长大了,总要娶亲的。”
“我不想娶别人。”
卫初宴揽着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我知道......可我不能嫁给你。”
赵寂靠着她,固执道:“我知道不能娶你,但我也可以不去娶别人。”
“那个位置,我是给你留的。”
卫初宴抱紧了赵寂,巨大的力道箍的赵寂发疼,赵寂却一声不吭地倚在她怀里。卫初宴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要她劝说赵寂娶妃,可赵寂是为了她在坚持,她不能给赵寂支持,难道还要在后面拉扯着赵寂吗?
“你呢,你想看着我娶亲吗?”赵寂问她。
卫初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赵寂霍地抬起头来看她。卫初宴自上而下地望着她,望见她漆黑的眼睛、她紧皱的眉头,以及眼睛里不加遮掩的失落。
卫初宴的心揪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改口:“我,我不想。”赵寂的注视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的不想的。”
赵寂轻哼一声,张开双臂去抱她,少女的怀抱阳光而大胆,一下子便将她圈住了,卫初宴第一百零一次接收到来自赵寂的示爱,又一百零一次地克制住了低头亲吻她的想法。
“可是.......你娶了她们,以后的路会好走一些。联营所带来的助力暂且不论,日后你登基了,若是后宫中没有妃子,大臣们就能以这个作为借口,阻挠你亲政。”
前世的赵寂就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十四岁登基,那时并未大婚,又未成人,贵妃又去了,没有母妃监朝,朝中由三位托孤大臣把持。后来她到了十五岁,大臣们好似遗忘了她已成年的这件事,将纳妃之事一推再推。一直到了赵寂十七岁这年,她雷厉风行地挑选了数位妃子,一并纳入宫中,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半数大臣上书求她行了冠礼,渐渐地,开始了亲政的道路。
那时卫初宴入朝两年,却还不通世事,是个什么都不懂、空怀了一腔正义的小官,但是赵寂,身为幼主,在虎狼环伺下生存三载,已然把权谋玩的烂熟了。
听了卫初宴的话,赵寂一口咬在了她肩头,感觉有了牙印,少女这才松口,警告道:“卫初宴我告诉你,谁来当这个说客都可以,你不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尾略略上挑,眼神清亮而坚定,隐约已有了逼人的气势。压力扑面而来,卫初宴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赵寂又长了一岁,按照世人的眼光看,满了十五,便算成年了。此时赵寂的确也已渐渐褪去了少时的浮躁,有时上朝时,卫初宴看她安静立在空荡荡的龙椅旁,漠然注视着下边的文武大臣,安静聆听他们的上奏、像耐心的猎人一般观察着每个人的举动、思索三公最终的决策,总会生出一种很快便驾驭不了赵寂的想法。
本来就是的,若论弄权的天赋,她比赵寂差远了,这和智慧无关,这和性格有关。
比如同样遇上大旱,卫初宴可能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调派粮草过去、尽可能地别让太多饥民饿死,但是赵寂就会首先去想,要去撤掉当地郡守的职位、该派何人去接任,该如何在第一时间防止饥民暴动,这之后,她才会去考虑卫初宴所考虑的问题。
这是眼光的不同了,卫初宴的眼光在人,而赵寂的目光却在国。卫初宴可以因为郑苍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而不喜欢他,即便给他刺史职位,也只是为了借刀杀人。但是赵寂不,她只会去考虑:这个人是否忠于她、是否有大用,若是有用,如同之前,贵妃划掉了郑苍的名字,但是赵寂却又将其添上去了。
诚然,赵寂原本是个善良仁慈的人,她小时候在榆林时,遇见一个乞丐被打,也会派人去帮一帮,回长安时,遇上饥民卖儿卖女,在解囊救人的同时,还会难过于自己先前玩了铜板少救了一人。但一场刺杀,将白纸一般的女孩染上了不同的颜色,到了现在,她也并不残暴,外人看来她仍然仁善谦和,但是又有谁是真的傻子呢?
从赵寂第一次拿起刀、主动地杀掉那个人贩子开始,她就放弃了一些东西,同时的,得到了一些东西。
这是卫初宴所不会懂得的,又是一个未来的帝王所不可或缺的,赵寂在这一世的成长虽然缓慢,也远远没有前世心黑,但是她仍然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走去了,且走的很稳。
卫初宴只是为忽然发现赵寂长大了很多而发笑,赵寂却误会了,恼道:“不准笑,我是正经与你说事。我先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卫初宴敛起笑意,虽是不笑了,但是眼神却很宠溺:“听到了。我绝不会再当这个说客了。”
她随意靠在石上,也不担心自己滑落下去,忽然换了个可怜的表情:“即便为了少被小狗咬两口,我也得闭口不言。方才有人咬了我一口,现在还疼呢。”
赵寂看着她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没有再咬她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纳妃这样的大事,我拖着不说,还赌气跑出宫来。”
“我先前这样想过,但是你一问,我便知道你是考虑过的了。”
这人总是这么敏锐。赵寂摸着她的脸,难以自抑地亲吻了她的唇角:“有件事你可能不知,这个月,父皇那边两次急招太医救治了。”
说起这种事,赵寂的神色有些难过。
“母妃说,他快熬不下去了,也许在下月,也许再晚一些,但是也晚不了多少了,咱们头顶上这片天空,要换了。”
卫初宴心头一冷,肃然看着赵寂。
赵寂苦涩一笑,眼神中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我记得,新帝登基后是要守孝的。一年,两年,三年,最长的期限是三年吧?”
卫初宴摸着她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声,她已知道赵寂的打算是什么了。
“你说,守孝期间,新帝成不成婚,有臣子置喙的余地吗?”赵寂轻声说了句,又道:“至于母妃那里......我知道母妃为何这样急,只是其中原因我不能与你说。你和她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愿在她面前说你,也不愿在你面前说她。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事事都听她的。”
因为......她会卖了你啊,卫初宴。
这句话赵寂说不出口。
但是卫初宴是知道的,她知道赵寂的那些话的意思。她也明白过来,为何万贵妃会急着给赵寂纳妃。
此刻纳妃,赵寂的后宫中,就都是贵妃的人,这些人未来能产生什么作用,就连卫初宴自己都很难确定,但至少有一点,这也是贵妃制衡她的一种手段。
还有就是,她先前说过了,纳妃是纳助力,若是真给赵寂拖到守孝,那这三年里,赵寂不是平白丧失了很多助力?
思及此处,卫初宴的心中挣扎起来。赵寂看穿了她,捂住了她的嘴:“我说了,这件事上,你是最没资格来游说我的。”
夜晚的池塘边,少女灿然一笑,姣好眉眼揽尽了天下的光华:“因为,我是在为你而坚持啊。”她将吻印在卫初宴耳边,轻轻说:“还有,没了那些助力,我一样会是个很厉害的帝王。该是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到手。那些由联姻换来的好处,我并不是非要不可。”
此言一出,卫初宴心中大恸。
她想起分化那夜,梦里桃花树下,赵寂钳着她,把她抵在桃树上,一字一句,在她耳边所说的话。
梦里的赵寂说,那些东西是我的,我终究会拿回来。
那话和这话,何其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令卫初宴痛苦的是后面那句话。你们要是心脏足够强大,可以回26去看看寂后来说的话。
她说,可你不一样,你只有一条命你死了,我等多少年都等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