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原回来后不到一周,肃修然就交了新书的稿子。他这本书继承了他开始出第二本书之后简洁书名的特色,就叫《夕色》。
好吧林眉已经知道他就是懒得取名字了,剧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形容。
即使早就已经看过了详细大纲,林眉拿到全稿后还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完了,然后她吃了作者本人亲手做好的晚饭,又看了第二遍。
这也是肃修然写作的特色了,他喜欢埋下大量起眼或者不起眼的线索和细节,等谜底被解开,一切真相大白,读者往往会再从头看一遍,补漏那些细节。
而这么多年下来,苏修的读者也早就养成了一本书看两遍三遍,乃至很多遍的习惯,比如现在的林眉。
《夕色》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发生在封闭又传统的村寨中的故事。
寨子四周茂密的林木,清澈见底的河水,以及连绵紧密的青砖青瓦,都给这个故事增添上了一抹古典风情和特殊魅力。
这次的主角是一个终身未嫁的手工艺老妇人,她的过往早就湮灭在了滚滚的时间洪流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相貌普通,走路总是低着头的老妇人,所以也就没人想要探究她的故事。
在这个渐渐发展起了旅游业的村寨里,她常年依靠贩卖手编的工艺品给过往的游客过活,她每天早出晚归,沉默得就像一棵树或者一颗顽石。
她会在游人稀少下来的黄昏,静悄悄地,在村寨口自己的脚下,放上一盏煤油灯。
昏黄如豆的灯光在路灯的光亮下显得那样微弱,来来回回的游人,甚至村寨上的人,都认为这只是孤老太婆的一个怪癖,没人关心,没人询问。
直到有一天,有个来到村寨取材的青年摄影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也许只是无聊,也许是起了一些好奇心,摄影家就开口询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寓意?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听一个迷信的旧风俗,或者一个简单却枯燥的理由。结果老妇人看了看他,却说假如他肯连续十天来这里,每天买走一个她的货物,她就会告诉他一个完整的故事。
摄影师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买了第一个商品,然后听着老妇人一天天地,讲出了一个远远超乎他想象的故事。
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那时候老妇人还是一个水乡少女,她清纯又善良,有着水一般细腻的胸怀和柔情。
她和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相逢,是在一天傍晚,忙完了农活,她在村口点了一盏煤油灯,向路过的旅客贩卖手工缝制的东西补贴家用。
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来来去去的大都是漂泊的客商,那一天却有带着微笑,说着一口温软好听的异乡话的青年光顾了她的摊位。
他买走了一个她亲手缝出的布制钱包,又轻柔礼貌地问她,能否给他提供热水和馒头,他会照价付款。
少女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怀春少女,清俊儒雅的青年让她心中泛起了不可控制的涟漪。她当然答应了这个请求,回到家中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青年拿走了水和食物,笑着同她道别,然后走入了村寨外的黑暗中。
少女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结果接下来的许多天……大概有几天,或者几十天,总是很多天的时间里,他都出现了,每次都要买走一个少女的货物,带走他需要的水和食物。
他每一次都不知从何而来,又消失在村寨外的林荫小路上,每一次都衣着干净整洁,笑容温暖。
少女甚至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是什么山精鬼怪,或者神灵。
有时候他甚至会稍作停留,给她讲一个笑话,或者说几句话,青年谈吐不俗,每次听他说些什么,少女都忍不住心驰神往。
她知道,她大概是陷入一场恋爱了,一个不需要过去,也需要未来的恋爱,那么含蓄,却又充满诱惑。
她还能从青年的眼眸中看到,他或许也爱上了她。在一次告别时,青年开玩笑说,希望她永远为自己点一盏灯,这样他在黑暗中就不会迷路。
少女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抿着着唇,露出了温柔又羞涩的笑容。
这本该是柔美的爱情故事,却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的,在一个清晨结束。
那是少女刚刚起床,就听到村口外一阵异样的喧哗,这在平静的村寨中并不寻常,她就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在村民的议论中,她得知警察刚刚在村寨的森林中,逮捕了一个被通缉已久的杀人犯。
少女预感到了什么,她急切地跑到村口,终于赶上了在那个通缉犯被押送上警车时看到了他。
她看到的是那个青年,永远只在夜色中匆忙出没的青年,在被警察送入囚车前,隔着人群最后遥远地看了她一眼,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究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还是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凶残的行径只是意外或者一时冲动?
她没有机会得知,关于青年的消息,只是偶然传到她的耳中――在那个量刑严苛的年代,没有意外的是死刑。
她默然孤独地一个人熬过了长长的岁月,直到村寨里的人早就遗忘了那个轰动了一时的杀人犯,直到她变成了一个终身不嫁、脾气古怪的老妇人。
连续十天光顾了这个小摊子,摄影师终于听完了故事,他久久都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故事中的人。
在他拿走了最后一天的手工制品,留下了远超出商品价值的钱,即将离开时,老妇人叫住了,她早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了丝毫年少时清秀美丽的影子,她的笑容却依稀还带着青涩的柔情,她说:这一盏灯,还为你留着。
林眉看第一遍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陌生青年的身份和他身上的谜团,等看到第二遍,才默默哭红了眼睛。
都看完了,她丢下电脑去楼上找肃修然,他正拿了本书斜靠在书房的软椅上休息,听到她推门进来的响动也没起身,仅仅是看着她的泪眼微微笑了下:“这是怎么了?”
林眉声音还哽咽着,抹了抹眼泪说:“你为什么总要写这种无望残忍的悲剧?”
现在肃修然不再用“读者喜欢”这种理由来搪塞她了,他抬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
林眉不肯承认她在读这本稿子的时候,无意间把那个温柔神秘的异乡青年想象成了肃修然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好像只为了一场邂逅,就经历了四十年漫长等待的少女就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代入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来就有这种功能,只不过这次悲剧的故事让她的悲伤来得太猛烈。
自从在草原上的暧昧结束后,她和肃修然本来已经又回到了去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彼此熟稔又礼貌。
今天她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坐在他身边指责他:“你就是喜欢虐读者!”
肃修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代入太深,他轻叹着放下手中的书,对她笑了笑说:“这只是一本小说而已,别太投入。”
林眉又擦了擦泪,扯了一张放在一旁的纸巾擦鼻涕,她还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说:“我要明天才能开始校对稿子……今天晚上加不了班了。”
肃修然温柔地微笑:“好,随你。”
林眉在泪光中转头看着他浅淡的柔和笑容,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他半埋在昏黄台灯下的侧脸,顿时又想到了小说里的青年,忍不住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肃修然为她神色愣了一愣,随即就了然了,他忍不住勾了唇:“你是把男主角代入我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林眉实在不想承认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哭得这么没出息,抬手捂住了眼睛:“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让男主角温柔地笑!”
肃修然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压抑住了,声音温柔地哄她:“别怕……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不会被警察抓捕,也不会突然消失。“
他一直靠在软椅上,旁边又开着黄色的落地灯,林眉就没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额上也有些细密的汗珠。
她偷偷拿掉挡在脸上的手,一边看他,一边继续嗔怪:“你简直就是大后爹……一本书不虐死人都不开心,我怎么会粉上你这种偶像!”
肃修然笑了笑,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先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他飞快地侧过头去掩住了口,却还是没有遮住从指缝中露出的那一抹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