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着楚云声的态度乖觉到有异, 郁镜之便多瞧了几眼,继而竟允了回旅馆收拾物品,再搬住过来。
楚云声本无所谓回不回, 但原身周围还多少缠着些官司,总要解决, 于是答应了。
只是临去之前, 楚云声也没忘了另一件正事, 对郁镜之道:“郁先生素来不是爱热闹的人,今日腊月廿九, 却不知为何办了这场舞会?”
郁镜之拢了拢睡袍松散的领子,边抽出根雪茄,边侧目道:“楚少好奇这个?”
“事出反常必有妖。”
楚云声丝毫不顾忌言辞, 单手扣着大衣纽扣,提醒道:“这是北平, 不是海城,郁先生设下的宴, 来的恐不一定都是人,也或有魑魅魍魉,暗中窥伺。郁先生刚应了楚某长命百岁, 便该小心, 方不毁此诺。”
火光从唇边一划而过, 弥散淡淡的烟气。
“楚少这是在关心郁某?”
郁镜之微微抬了抬腰,抿唇笑:“楚少知不知道, 聪明人要装傻很容易,但蠢人若要扮聪明却很难?今日楚少在这儿多说一句,便是多掀掉一层皮,郁某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蠢了。”
说罢, 郁镜之扬眉,探手在桌上一按,响了暗铃。
没一会儿,书房门外便传来了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到得门前停下,响起一道冷静粗犷的男声:“先生。”
“进来。”
郁镜之淡淡道。
进门的人是个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穿短打褂子,像丢到街上都分不出模样的那普通汉子,只额角鼓起、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当是练过武,有一身功夫的。
郁镜之朝这人吩咐了几句,命跟着楚云声回去旅馆一趟,说完看了眼楚云声,笑意清浅:“下了大雪,夜要深了,刘二开车送你,楚少早去早归。”
说是开车护送,实际自然是监视。
楚云声没有多言,颔首应下,跟着刘二往外走,到门廊处时,从衣架上摘过了进来就搁下的帽子。帽上的雪水早就凉了,扣在上,耳廓冰得尽是潮意。
刘二一路领楚云声避开前,从金公馆后门出了门,坐上车。问清楚云声之前的住处后,就沉默着开起车,朝旅馆而去。
这场从傍晚便起了的大雪纷纷扬扬落着,伴着呼啸凛冽的北风,将枯败的树木那一串串悬挂的大红灯笼都吹得摇摇欲坠,七歪八扭。紫禁城横平竖直的宽阔街道上已没了几个人,灰扑扑的墙角檐下偶尔有些凸起,恍惚露出些脸面来,是已成了冰坨的乞儿流浪汉。
或是野狗野猫之类,也没么差别。
车窗上蒙了层水汽,楚云声渐渐再看不清外,于是便收回了目光。
从来不自认为是个心软的好人善人,若是,此时便该停下车,装模作样些,去暖那些没了气息的冰疙瘩。
但不是。
没有去这个世界究竟是数据的枯燥构成,还是衍化而出的真实,因为这个答案心中早有猜测,更何况真假,都不会影响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无比清醒理智思考,那些微小的没有过多思虑的善心,是否是杯水车薪,是否是治标难治本,更或者,若真的送出了杯水,会为无辜者招致多少祸患。
人皆不患寡,而患不均,在那些冰疙瘩中样适用。
更何况,这是北平,遑论处?
金公馆的舞会乐曲仍袅袅难去,胡里的尸骨却已成了鼠类的洞穴。
这段时期,这些场景,在楚云声最初的记忆中已成为了古早的历史,隔着层厚重难触摸的玻璃,只可考,难窥清。
而如今这个世界,许多人或事那些史料或许不,但大致的走向却一般无二。
家国飘零,命如草芥。
楚云声从前在书页中瞧见这些,只当是冰冷的沉重。但眼下身处其间,却只觉单薄孱弱,千疮百孔。
次这般迫切,要自己的厂子一间一间快快建起来,成屋成舍,产药产器,坚守捍卫。
心琢磨着一份份计划,楚云声不期然起了郁镜之。
之前几个世界,殷教授展露出的城府防备最深的,当是小皇帝陆凤楼。但陆凤楼的成长环境和经历却郁镜之完不,就目前郁镜之显露出的性情,却是如这个时代一般,比小皇帝沉重上许多,也更捉摸不定。
面对这样多疑善变的人,楚云声也清楚,自己最好收敛些,不要有么出格的表。但时事如此,不空耗。
左右最坏结果,也就是那把枪疑了恨了,开口.射出一颗子弹将崩了。
这没么好怕的,也不会怪郁镜之。
如此,楚云声来到这个世界后略泛起的一些燥意便也慢慢平了,只剩下坦荡敞亮。
刚在路途的颠簸中通透了己心,前车就停了。
旅馆到了。
楚云声循着原身的记忆,踏着雪进门上楼,刘二跟在后,停在了楼梯口,没进门。
这座旅馆也是老式的临街小楼,后隔半条街,就是大栅栏,从窗口望出去便能瞧见一片灯火辉煌的热闹。丝绸商店挂着牌匾,大药堂挑起了幡,还有些茶庄戏园喜庆聚着人,飘着曲儿,唱瑞雪兆丰年。
原身在这儿住着,一个大套间,自然是不便宜。楚云声在房间内翻找一番,只找出凄凄惨惨的两块大洋,并着零星几块铜元。
算了算,还不够还上欠下的房费一个零的。
于是楚云声拉开门,朝门外的刘二道:“刘兄弟,可能帮补上住店费用?”
刘二警惕审视的目光一滞,虚虚扶向后腰的手也是一顿,像是不太相信一样,沉沉道:“楚少爷身上没有钱?”
楚云声:“花完了。”
刘二看着坦然从容半点不害臊的模样,心里错愕鄙夷这奢靡的大少爷,但面上却没露出么,而是迟疑片刻,着郁先生的态度,道:“楚少爷快些收拾,离开时寻老板为您补上。”
楚云声点点,深感郁镜之实在是有钱,就连身边一个下属都比自己富有。
两人正说着,狭长的过道内突然传来一声门响。
楚云声斜对面的房门开了,走出来一抱着书、戴着圆框眼镜、身着长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一眼看见楚云声,便是目露惊喜:“孤兄,方才找你还不在呢,这是从何处回来了?正巧,你借的几本书都读完了,应当还你。”
孤,是楚云声的字,取自杜甫的“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孤”,意指自身,喻指心念。
楚云声记得自己是生在代社会的,没有取字,但陡然听见这声孤,却有奇异的熟悉感,好似这正是自己的字,用了许久,被许多人唤过。
“露斋,你还未歇?”
楚云声应了声。
原身的记忆中有这个人。
此人叫张篷,字露斋,正是那个以海城老乡身份成为原身熟人,引导去郁镜之舞会的人。
按照原身记忆中对此人性格的印象,在见到参加完舞会回到旅馆,必会问些舞会上的事,吹捧一番。
但眼下,这张篷却像是另有顾忌,没有动挑起那番话茬儿。
而这个突然出的陌生面孔,也让旁边的刘二戒备了起来,不断在用隐晦的视线打量们两个。
楚云声对这两人的反应恍若不知,仍张篷寒暄着。
“时间还早,孤兄不是不知道,惯爱挑灯夜读。”张篷走过来,以询问之意看向刘二,“这位是……”
“一位朋友的人。”楚云声道。
张篷见楚云声没有让进门小坐的意思,便将手里的书并着几份报纸递过去:“既然孤兄还有事,那也就不打扰了,这些书报孤兄看看,可有缺损。”
说着,瞥了眼门内,一怔,诧异道:“孤兄这是在收拾李……可是要回海城了?还是,另有去处?”
楚云声接过书,道:“去朋友家叨扰几日罢了。”
张篷推了推眼镜,朝一旁的刘二笑了笑,点点,和楚云声寒暄了几句,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刘二看着楚云声手里的书报,微微蹙眉,却没对此多说么,只催促楚云声快些继续收拾。
楚云声回到房间内,掩上房门,将屋内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整理出来,收进一个手提箱内,借着箱子的遮掩,迅速翻了遍张篷还回来的那些书报。
果不其然,其中一本书内,多出了一枚柳木书签。
光线昏暗中,楚云声用眼角的余光留意了下门缝处刘二的位置,时以指腹细细抚过书签的四边。
边缘处有一线凸起,楚云声略用巧劲,从中拽出一片细薄的木片,正反两面皆以钢笔写着蝇小字——
“正月十四,海城火车站。”
“君已上船。”
此时,隔了几条街的金公馆。
郁镜之站在一面宽大的镜子前,换上了一身端正的洋装并长靴,衬得整个人越贵雅,透出一股骄矜冷厉之气。
身后半步,心腹路允低声汇报着:“除了西边儿几家的小姐被接了回去,其余再没有人离开。这是先生您在北平第一次正式亮面,可没人敢不给这个面子。”
郁镜之笑了下:“可没这么大面子。订去东北的票,今晚的事了了,亲自去一趟。城郊也都备好,拿了货就走,动作干净点,你家先生可不被人踩着小辫子讹钱。”
路允迟疑道:“先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东北乱成那般,您何必冒这个险……”
郁镜之抬眼,从镜子里看向。
路允面色一僵,无奈噤了声。
郁镜之收回视线,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朝门外走,长靴踏出两步,一停,偏瞥了眼那面少见的大镜子,旋即像是起么一样,挑眉道:“这镜子搬去卧房。”
好似琢磨着么有意思的事一般,勾唇笑起来:“有人可应了,榻边,窗内,镜前。这可是缺一不可呀……”
路允一愣,猜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但自家先生这云里雾里、话外有话的时候也常有,也不需要去自作聪明多猜么,照办便可。
这才是能在郁镜之身边待到今日的原因。
这个漫长的雪夜渐渐深了。
夜里十一点半。
楚云声刘二从金公馆后门进来,刚一到红砖小楼,便出乎意料听见了郁镜之遇刺受伤的消息。
样是这一夜,北平城郊的一座洋人工厂走了水,大火烧了半宿,照亮了大半个北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