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神稍好,就向易缜要那份手稿。
易缜狠狠吃了这么一场精吓,多少也学了个精乖。只把册子远远给秦疏看一眼,表示东西完好无缺,并不肯真正递到秦疏手里去。一面有意无意道:“现在休息好才是大事,你要这个做什么?”
秦疏明白他的顾虑,也不能动手去抢,有些沮丧,摇头道:“我只是看看。”
易缜哦了一声,想了想,这才过来,说道:“我也知道这事要紧,只是也急不来。”心里不以为然,天下苍生固然要紧,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你心意虽好,但天下事怎又如你愿,如何能处处顾得过来。相比之下,自然是眼前人和未来的孩子更重要。
秦疏将那书摊在桌上,打点着精神略略翻看,便觉得有些头晕。这才强敛心神不敢顺着纸上所记思路回想下去。掩了书本,怔怔出起神来。
易缜看在眼里,心里不舍,借着往他手里塞杯温茶的工夫,悄悄将这书收走,这才笑道:“你也不必着急,这些东西纵然写出来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力换狂澜的。今年科举刚过,也有你故里的学子高中,这些东西未必就没有人知道,我从前寻他们复录水经之时没有人肯答应,如今既做了北晋的官,还能由得他们说不。纵然不如你所记那般全面,也好过你一个人在这儿冥思苦想。”
秦疏听了,却从未听他说起,更不知道他几时去找过人,不由得露出些微诧异的神色。
易缜见说露了嘴,加上这事没办成,也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才若无甚事道:“原本见你为这事操心,想帮你把这事做全了,也好给你个惊喜,事没成,就没跟你提过。不过陛下已经在各地广征工匠,再等户部银两拨下去,最迟不过中秋之后,便要重修河堤通导沟渠。”
秦疏闻言却是出乎意料,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也好。”
他脸上并不全是喜色。易缜回想方才所言并无错漏之处,小心问道:“你不高兴?”
“不是。”秦疏似乎有些沮丧,过了一会忍不住轻声道:“不到一月就是中秋,书却只有一半……”
易缜恍然大悟,想一想却又心疼。
“陛下也让你慢慢来,不必急在一时。”
秦疏并不理会他这话,像是有些发愁,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闷闷地摇摇头:“可是我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来送礼。”
“送礼?”易缜先是一愣,不禁讶然。逢年过节之时,每每有官员给青帝送些贺礼,虽是惯常之事,却不是什么定例。青帝并不喜大臣们钻研此道,这礼也并不是非送不可。府中当然备了礼,但也不曾在这上头用心。更没有想过秦疏竟会也想要送礼。“陛下也不在乎这个。”
秦疏抿着嘴,却是不作声。易缜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笑道:“青帝也不缺你送的东西,你这样挖空心思做什么。”
秦疏目光微微一闪,朝他瞧了瞧,有些欲言又止。
易缜见他分明是心里有事,并不像从前一般发作,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再三询问。
秦疏也是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说说话,况且易缜最近的态度实在是软和,被他缠来缠去,心里也有些动摇,倒吞吞吐吐把心思说了一小半:“我想赶在中秋前将书呈上去,若能让陛下高兴,或许能求他看在这份上。纵然……读书人有些冒犯之处,也请陛下多担待一些……”
易缜听得这话,心里微微一动,上位者的心思,本来就不是旁人可以猜测左右。从京中情形来看,那些读书人私底下多少也有些企图。泽国才刚刚投诚半年,正是时局微妙的时刻,本就该用些雷霆手段,这时节作出动作来,无疑是自己找死。秦疏出于这样的本意,或者会上青帝感到受掉于人,他呈上去的东西再要紧,反而越发坏事。纵然青帝体谅秦疏不过是故念旧情,按说不会加以责罚,却又那里是轻易说得动的。
再看秦疏,他正有些失神地看着别处,眼睛里是一种带着茫然的干净清澈。想来秦疏虽身在侯府之中,对于外头局势的风云变幻,大约心中还是隐隐有所感觉。他自己都没什么力量自保,却还挂念极多,竟叫他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一面觉得秦疏在这方面未免天真得简直是在自找苦吃,可那人就是这样的心性品行,若是什么都不做,却又不是他了。
易缜这还是第一次试着真正去了解秦疏的心里的念头,此时设身处地的替他一想,竟生出些酸楚。在失笑之余,更多的却是心疼他,未及多想就道:“陛下自有他的主张,总不会轻易就改了主意,你求情也没用的。况且他们若不是自己不安坐,陛下也不会与人为难。”
秦疏轻轻哦了一声,脸上有些木然,最终还是心里堵得难受,简直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又不想让易缜看出来。于是深深埋下头去。
从易缜这儿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他尖削的下巴,除了身前一日比一日圆隆的肚子,肩背皆是瘦伶伶的,心里一疼。伸手去摸摸他的头顶,以示安慰之意。秦疏迟疑一下,稍稍抬起眼来看看他,并没有很是抗拒,大约觉得这举动跟对待小动物似的,微微向一旁侧了侧头。
易缜也自觉失态,讪讪收回手,却不肯离远,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想了半天,这才慢慢道:“若他们不是做下犯上作乱的大事,我便都替他们遮挡下来,陛下面前也可以说上一两句话。”心里不禁微微一叹,他这话也不是骗人,别的小事他自然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怕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是忤逆作乱的事,他们还不屑做,只可惜了小疏白担着一份苦心。
秦疏吃惊,似是不信一般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神情沉静不像作伪,话语也显得真挚,竟是认真的。秦疏也知道这事其中关系重大,并非举手之劳而已,不论成也不成,都是易缜一番心意。
眼见易缜赤诚,他竟也不能轻易拿一个谢字打发。想了半天也没话可说,只朝易缜点了点头,却没发觉自己脸上微微带出一分笑意。
易缜见他高兴,居然也就满足了,反倒喜不自禁起来。过了片刻这才轻声道:“现在多想想你自己,这些别人的事不妨放在一旁,先把身子养好了要紧,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凡事都可以慢慢来。”
秦疏半晌才慢慢嗯的答应一声。
易缜默默的陪他坐了一阵,就算不说话,有他在身边,心里竟觉得欢喜无尽,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两人就相对无言了半晌,还是前厅有官员来访,下人前来通传,这才各自回神。易缜叮嘱了几句让他休息,这才匆匆出门而去。
他这几日都不曾上朝,有些事却是不能拖,三不五时就有朝中大臣到府中商议,也是平常之事。
秦疏待他出门,并没照他所说乖乖睡下休息,反而慢慢踱到窗前坐下。
他病了这几天,小院中却是变了个样,不说多了些好种易活的花木,开始有些清幽静静谧的味道,那几盆据说品种独特的菊花也专门请来花匠养护,瞧起来不再像当日那般狼狈,想必等到明年,侯爷要拿去同青帝交代,顶多挨两句教训,也不至于搪塞不过去。
一念及至,他不知不觉间微微笑了一下,再往远处看去,便是系着秋千的一树藤花,亏得这一场雨水,又有人精心呵护,不论是紫藤还是凌霄都全种活了,虽不是季节,也有两枝新发的茎蔓缠到了秋千的绳索上。
他刚醒过来时,情形还极为不好的那几天。秦疏曾见易缜一个人悄悄站在花架下,默默的摸着秋千忡怔,神色间带着沉静的哀痛。纵然易缜说着要他而不要孩子的话,但明显他不是嘴上说的那么满不在乎。反而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孩子十分期待和喜爱。
秦疏不经意间见到他这付从没在人前前显露出来的痛苦与不舍,那时只装作没有看到。眼下没有旁人,反而骗不过自己。
侯爷并不是很擅于照顾人,然而这些日子,确实是很笨拙的想要对他好。纵然他不给予回应,仍旧一如既往。
他并非无知无觉,只是不知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只能依旧冷淡以对。扪心而问,国仇家恨,他已经没有能力去计较,但面对易缜近乎热切的态度,他反而越发无所适从。何况他更担心的是,万一这个孩子的身世……
腹中胎儿似有觉察,伸展着手脚翻了个身,往他肚子上踏了两脚。这疼却是早就习惯了的,早不觉得如何难忍,秦疏也不过伸手揉了揉,低声安抚它两句。再抬起头来,却听远处前院的方向火光晃动,隐隐有兵器撞击声传来。
秦疏正待凝神细听,那声音越发的清晰起来,伴随着侍卫高呼捉刺客的喊声,其中夹杂着一道锐利的呼啸之声,凌厉而急切,竟是熟悉之极。
秦疏不由得吃了一惊,撑着扶手一下就站了起来。他起身得太猛,腹中顿时升起一阵绞痛,整个人又跌回椅中。他此时的身子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纵然心中焦急,耳边声响却变得忽远忽近,已经听不真切。他再也不敢逞强,只得咬牙忍耐,等着那股痛楚慢慢消退。
也不知是过了一刻还是半刻钟的时间,疼痛总算能够忍耐。他攒了些力气起身,跌跌撞撞的要奔出门外。房门却被人一把推开,青岚从外头进来,险些撞在一起。所幸青岚身手敏捷,仓促间让了开去,还顺势扶了他一把。
青岚也惊出一身汗来,把他牵到一旁坐下。这才说道:“有人潜入府中,侯爷令我过来这边照看。那人正被众人围住,你也不用担心,我过来只是以防万一,只怕还有什么同伙。”
他也不赘言,几句话说罢,负剑守在门口。也不知易缜是如何吩咐他的,青岚全神贯注,丝毫不见有所松懈。
秦疏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力气被这一耽搁,已然烟消云散。这时身上早软了,纵然心里滚油似的焦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且看青岚那神情,似乎也同什么可以告诉他的。
他病了差不多小半个月,易缜就有小半个月不曾上朝,太医也是时时进进出出,想来外头自然也有点点滴滴的风声。小黑忍了这半个月,想必是终于忍耐不住,强行混入府中而叫人发觉。
他心里焦急万分,只怕小黑有什么万一,隐隐约约的,竟然也不愿意易缜有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电线叫雷给劈了,停了几天的电,晚上也停,这无所事事天一黑就睡觉的日子可真难过啊啊,我已经挠墙无数。
好,如果有错别字的话,也是明天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