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淄侯在一旁转悠,宫人不敢偷懒,不多时大致打扫干净了。易缜略为满意,琢磨着秦疏这头话也该说尽,总算是全了小疏一番心愿。
易缜走进院来,眼前所见却把心头一分喜气冲没了。
敬文帝早不见踪影,院中门窗紧闭,大约是回去休息了。但秦疏也不在坐着的地方,怔怔地跪在檐下,竟忘了站起来。
易缜大吃一惊,几乎是飞扑过去要拉他起来。
“你怎么能跪着?”易缜又气又急,转念却是大怒。“他竟敢要你跪着!”
秦疏神色木木的,转过脸来对着易缜摇摇头,他脸上还留有因方才的羞辱而生的潮红,正慢慢退成一片惨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不关陛下的事。”
“他算那门子的陛下。”易缜哼了一声,见秦疏脸色比方才还要不好,心里也是着急。一时心里火烧火燎的作疼,一时又恨不能找敬文帝出来算帐。
秦疏也不理会,自顾自的撑着栏杆要站起来,跪久了脚上血脉不畅,手刚放开栏杆,立即踉跄一下。易缜眼捷手快地伸手去扶,被秦疏反手抓住了,紧拉住就不放。
秦疏定定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怕他去找敬文帝的麻烦,说话却是极明白的:“正如侯爷说的,我同定泽公毕竟君臣一场。我跪他也是应该的。”
易缜是说过这话,此时脸色黑黑的也不好看:“那也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形!你要是把我儿子跪出个什么好歹来,你担得起还是他担得起。”
秦疏微微色变,摇头说没事,只是匆匆忙忙拉着他往外走。也顾不得失态,竟是逃也似的不敢多留。
易缜只得跟着他出来,秦疏走得有些快,不知是忘了还是紧张,一路紧拉着他的手不曾松开。易缜难得如此待遇,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心疼与不是滋味。
易缜想想还是不放心,也不顾秦疏怎么想。还是停下来,让周贵从内院中叫过一名宫人问话。那人也不敢多嘴,大致把经过一说。
易缜得知秦疏只是想求一个名字,就惹得敬文帝莫名其妙的恼怒。他也险些立即就怒了,本侯爷的儿子,凭什么让别人来取名!
又问敬文帝怎么个恼怒法。那些话虽没几句,但实在不太好听,若不是亲耳听到,并不能想见出自敬文帝之口。宫人怕他迁怒,只退说离得远了没有听明白,不肯再复述给燕淄侯听。
易缜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只得悻悻作罢。以秦羽待敬文帝之忠心。这没几句话,只怕也是不小的打击。他转头见秦疏不言不语,站在一旁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脸上并没露出什么表情,易缜却觉得他这模样有几分可怜,把到口的话又强咽了回去。
如此忍耐直到出了巷口来到马车前,又暗暗斟酌一番,轻咳一声。用自认比较温和的语调道:“定泽公不肯就算了,以后让皇上亲赠,可不比你去求他的好。”
秦疏似乎十分疲倦。还是易缜托着他的手臂上了车。闻言强打着精神轻声道:“那不一样。我如今的姓氏也是定泽公赠的,所以我想……”秦疏神色恍惚,语气渐低,最终住口不语,搂着肚子歪在座上。
易缜在一旁悄悄看他的脸色,即纠结又心疼,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后扭扭捏捏的凑近前去将人揽在怀中,安静地搂了一阵。半响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咱们不管他胡说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又十分后悔:“都是我行事草率了,早知道定泽公这样,我今天就不该带你来。”
“侯爷能让我见陛下一面,秦疏实在感激不尽。”秦疏勉强笑笑,挣开他挪到一旁去坐着,情绪低落。
易缜见他气息不稳,也没敢缠过去。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得平稳些。回头见秦疏怕冷似的缩在车厢一角,若不是那个肚子拦着,他只握要将自己团团的缩成一圈。
易缜二话不说,解下外衫披在他身上。又固执地把秦疏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他也不知道什么哄人的方法,只能如此默默的传递一丝温暖。
秦疏心下一片茫然,也不太想说话,挣了一挣没能够脱出来,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除了身上发虚。肚子隐隐不适。并没有别的什么感觉。然而到了下车时,人已经软得连起身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易缜将他抱下去的。易缜也再不顾别人的眼光。径自将人抱回内院去。
易缜要让靖安过来看看。秦疏平时极为在意孩子,对于让大夫看诊并不排斥。这一次只说无妨,无论如何不肯。他虽几乎全身脱力,神志依旧是极清醒的。
易缜也勉强不得。
秦疏面上强持着镇定,身体却到底透出不支。孩子却一直很有精神,不时在腹中翻腾,也没什么精力和易缜说话,晚饭没吃就睡了。任由易缜守在一旁生闷气。
原本想让秦疏高兴些,谁知反而将人弄到如此萎顿。倒是尝足了疼惜与悔恨的滋味。一会儿嗔怪秦疏太过死心眼,叫人骂了几句能在意成这样。又恨定泽公实在不知好歹,亏自己还看在秦疏面子上,替他在周贵那儿打点。就连青帝那儿也有些埋怨。也不知他怎么跟定泽公提起小疏一事。若是他那儿谈妥了,定泽公今天也不至于能给小疏气受。
想这想哪的工夫,把一颗心揪得七上八下,全系在秦疏身上,混然不觉其它。
易缜觉得还是让大夫过来看看的好。反正秦疏睡着了也不知道。这般想着,便有下人进来通报,宫里来了人。
如意还带一名太医随行,见面寒喧几句。如意也不拐弯抹角。朝易缜笑道:“宋太医既然来了,侯爷就让他给瞧瞧?”
易缜正有此意,如今也不必顾忌青帝。令人带大夫过去。临了又板着脸吩咐宋太医:“小疏睡着了,你手脚轻些不要吵醒了他,不要……”他本想说不要乱看乱摸,可转念一想大夫看诊那能不看不摸,再说了那也不能叫做乱看乱摸,因此讪讪的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宋太医见他,又隐约知道这人将来的身份,也不敢大意,连连应着出门。
如意就在旁一团和气的笑着。见宋太医走远了,而易缜还盯着那个方向出神,是几乎恨不得立即跟去的样子。如意干咳一声,引得易缜回过头来,这才笑道:“陛下说,秦小公子性情端正,这一去难免要受些委屈。”
易缜哼了一声:“那老匹夫!”宫人不敢明言,他这时就揪着如意追问。
如意料当真说给他定,不过要惹他再生一场气,赔笑道:“这种话奴才那里会知道。”见易缜面露悻色,接着道:“不过陛下说,定泽公从前曾待秦小公子如兄如父,谁家养了个好端端儿子却得嫁人,那有不责骂的道理,没动手都是好事。”他学着青帝语气。“谁教侯爷这般心急,不等人家想上几天消消气,忙不迭的送上门去讨好。”
易缜着恼,恨不能上前掐他脖子:“别总拿陛下说当挡箭牌。”
“陛下就是这么说的,奴才可半点也没撒谎,知道的都告诉侯爷了。”如意顾左右而言他。
正不依不饶的工夫,宋太医回来了。
易缜丢下如意,连忙问他:“我看小疏没什么精神,没什么事。”
“只是积虑太重,平时又过于劳神,今天受了些激,一时承受不住。”太医微笑。“侯爷不必太过担心,只是日后,那些极耗精力的事是不能再做了。”
易缜微微一怔。入京以来一直就没见秦疏有多少真正高兴的时候。说是思虑郁结还有理。至于劳神又是从何处说起。秦疏每日至多也不过看几本书。难道是看看书也能累着。
太医也不在意。又要了之前的药方来看。
易缜只道有什么不妥,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等放了方子,连忙问:“如何。”
“这方子论安胎养胎原本也是不错的。只不过太过注重于休养胎儿生息,未曾顾及母体。如今子强母弱的局面,这般用药未免有些不妥。”
易缜闻言,不禁恨恨:“难怪小疏怎么养也养不胖,原来是这方子作怪。”
太医见他一付要找人算账的嘴脸,连忙赔笑拦下:“侯爷子息金贵,别人自然要与世子为重。这人的方子下得其实极巧,纵然当日老夫开方,也不会比这好上多少,如今也不是什么大碍,增改几味便是。若有机会,下官倒想见见下方之人。”
易缜这才作罢,侯着太医生开了一个方子,还不忘在一旁仔细叮嘱:“你好好写,大人和孩子我都要。”
不一会方子写好,交由下人拿去料理。
太医又叮嘱了些安心静养,忌情绪起伏之类的话。如意赶着进宫向青帝回话,就此告辞而去。
药是重新煎治了一副,只是秦疏未醒,一直放在暖炉上温着。
易缜等着喂他吃药一直等到半夜。床上的人渐渐有了些动静,却是微微的呓语挣扎起来。
易缜探手去摸,只觉得他头上微微有些冷汗。吃了一惊,连忙唤他。
秦疏闭着眼醒不过来,眉心紧蹙,似是陷在恶梦里,神色惶恐而悲伤。他挣扎并不剧烈,然而断断续续的呜咽,哭泣也很小声。
他怕秦疏挣扎间伤到自己,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拍着背只是一味地哄;“不怕不怕。我在这,我在这。”
秦疏似乎有所感应,睡梦中伸手搂住他脖颈,在他怀中竭力的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他肩上,泪水从眼角不断滚下来。
易缜替他擦了几次,却总像擦不尽似的。瞧在眼里,跟叫人揪着心肝一般,跟着六神无主起来。纵然秦疏安稳下来,他也舍不得把人放回去,于是抱着人足足坐了一夜。
秦疏不是轻易就退却放弃的人。然而再强韧的坚持也会有软弱的时候。这一次是真的委屈之极。
敬文帝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响起。字字句句骂他无耻下作,骂那孩子是孽种,他从未想到过那样的词句会出自敬文帝之口,然后加之于自身。
他想辩解不是那样,想说自己并非贪生怕死,并未投敌卖国。然而张了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向前膝行了几步想去抓住敬文帝的袍角。手中却空空如已。带眼见敬文帝退开了一步,冷冷看着他,那目光中的鄙视嫌恶刺得人不寒而粟。仿佛如两柄尖刀,将要狠狠刺穿他的身体,生生把肚中的孩子拖出来罢休。
“不要……”秦疏喃喃挣出声音来,忍不住伸手要去护着肚子。才略略一动,却被人抓住了。
“你醒了?”一人带着惊喜的声音道,又小心翼翼问他。“不要什么?”
秦疏睁开眼,易缜拉了张椅子趴在床边,脸上还有些睡意,然而却警觉得很。
梦里刻骨的悲伤还未退去,昨夜似乎有人一直陪在身边安慰的情景也还隐约记得,秦疏怔怔看着他,一时不曾说话。胎儿大约是被饿了一夜而十分的不满,刚刚又踢了他两脚,肚子是真的在隐隐闷疼,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心。
易缜看出端倪来。将手探入被里,在他肚子上轻轻揉了揉,轻声道:“宝宝最乖,不要踢爹爹,以后让你骑大马。”那孩子可不怎么买他的财,往他掌心里又踢了一脚,易缜失笑,又似模似样的哄了两句,回头对秦疏柔声道:“你也饿了,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他难得的体谅,绝口不问秦疏昨夜做了什么恶梦,只是对着秦疏认真道:“我在这儿,你不用怕。”
秦疏推开他放在肚子上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易缜微微一愣。见秦疏不说话,随即笑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去倒杯水。”
秦疏瞧着他出去,默默的伸手去安抚腹中躁动的胎儿。他那句对不起,却是因易缜对这孩子的态度而说的。想起敬文帝的话,不由得猛然一僵。
他才略略一动,只听叮当的一声。秦疏讶然,只见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系了个铃铛,竟然两手上都有。
而随着这一声响,易缜在屏风后探头:“你不要动,要什么我来拿。”
见秦疏默默打量那两个铃铛,只讪讪地笑。“我怕我睡着了没听到响动,所以……”
秦疏瞧着那铃哑口无言,这不就是猫铃铛么,亏他想得出来。然而这时也没力气计较,瞧了一阵放下手来,摸着肚子勉强挣出一句话来:“我饿。”
易缜得令,心甘情愿地出去张罗。
却不知秦疏面上平静,心里却是漫天的惊涛骇浪。有一句话,他到现在才想明白。
孽种!陛下口口声声骂这孩子是孽种。
纵然非他所愿,他被燕淄侯所强是事实。只因为此药绝对有效全无万一,他一心认定这孩子是陛下血脉。可如今陛下嫌瑟他过住不堪,连带的憎恶他腹中胎儿,这孩子日后将以什么面目自处?
再退一万步讲。如果……如果这孩子是……
那么怎么办?
杀……杀了它吗?
腹中胎儿似乎知道他心所想,十分不满的重重踢打了两下。这孩子十分活泼好动,仔细分辨的话,已经能摸得出那儿是头那儿是脚丫。
可,万一不是呢……万一……
秦疏脸上血色尽退,任由心腹之中有如痛断肝肠,也不想伸手去安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