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翻覆。次日,果真如段重言所料,顺天府先放了段兴玮出来,外头等候一夜的小厮忙上去接了,簇拥着三爷上马,有惊无险地回了府,三爷草草地先换了一身衣裳,才去见内眷们,拜见母亲跟祖母,说了些不孝悔过的好话,一番压惊暂且不提。
段重言抽空到底来了别院一趟,相见了知聆,把近来发生的事简短说了一遍,又说:“纯明,近来我会忙一些,或许会出京,大概不会常来此处,等我办好了这件差事……”他并未就说下去,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道,“逸儿那边,我求了祖母,过两日,他就会过来跟着你,故而你要安心在这儿,不管如何,先将养身子。”
知聆答应了,段重言果真并未久留,说完之后便离开了,此后两天,也不见人。
就在段兴玮脱离牢狱之灾的第三天,三爷姗姗而来。
段三爷风采依旧,并没什么萎靡颓丧之色,落了座,手中扇子轻轻一敲,便道:“前日我来,姐姐留我吃茶,我没有吃,今番特来补上,姐姐别嫌我烦就是了。”
知聆忍不住笑道:“三爷大喜啊。”
段兴玮略微惊诧,却仍笑笑地看着知聆,问道:“姐姐说笑了,我遭了这一番,不知多少人耻笑呢,父亲更是大骂我丢光了段家的脸,一副恨不得将我诛而后快的模样,也害了母亲跟祖母担惊受怕,哥哥昨晚上更是被我连累着奔波了一夜,姐姐怎么反说我大喜?”
知聆看着他容光焕发的模样:“三爷遭逢急变却仍如此乐观,毫无垂头丧气之态,已经有大智若愚的胸襟跟风度了,岂不是大喜?”
段兴玮哈哈一笑:“姐姐净说些好听的让我宽心,其实我是外头欢喜,里头苦,只不过我就算是再颓丧,做出来的事却已经成了定局,已经是改变不了什么了,索性就想开些。”
知聆微笑:“那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段兴玮道:“就是上回说的……我去见京娘,又多生了些枝节,幸好有哥哥奔走。”
段兴玮是个冒失的性子,因此段重言并没有敢就把他得罪的那人是赵哲的事说知,不然的话,就算他不是有心透露,但跟人说起话来,偶尔无心之间也会脱口而出,到时候越发满城风雨,可不好收拾。
知聆倒是颇感兴趣似的,便又问,段兴玮见她好奇,就把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段兴玮说完之后,知聆看了胭脂一眼,胭脂明白意思,便出了里屋。
段兴玮全未在意,见人走了,反觉得放松了些,信口就说:“姐姐你看,这件事是否极为古怪?那个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呢……哥哥大概也是不知的,否则不会不跟我说。”
知聆想到前一回一面之缘,见过赵哲跟他的贴身太监承鹤,又听了段兴玮的描述,加上他所说的段重言的反应,她心里当然有几分明白,也略有几分惊疑,却并不表明,只道:“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好的。”
段兴玮深觉这话有理。知聆便问:“三爷跟那位京娘交情甚好?”
段兴玮道:“蒙她青眼,我也算是个能在她跟前说话的人,怎么,姐姐对她也有兴趣?”
知聆微笑摇头,段兴玮道:“是了,说起来,京娘是知道姐姐的,曾有一回,还当着我的面赞叹姐姐人品来着。”
知聆道:“我如今又有什么人品。”
段兴玮道:“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姐姐万万不要妄自菲薄,何况在我眼中心里,姐姐仍是昔日一般清净高洁的人物。”
“所谓‘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又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其实并非是好事,不过也罢了,”知聆淡淡一叹,话锋一转:“三爷,我听说曾经永安王爷想纳这位京娘为侧妃,去了她官奴的身份,不料她竟没应,可是真的?”
段兴玮敛了心神,点头:“这倒是真的,王爷还跟我叹来着,说京娘真是个奇女子。”
知聆道:“是啊,别人想脱那身份,还没有机会呢。”
段兴玮一怔,见她神色幽幽,知道她是自伤身世,刚要抚慰两句,知聆又道:“三爷,你可知道我家里以前的事?”
“姐姐指的是什么?”
“我家因何而遭难的,三爷可知?我是个深闺女子,因此竟不怎么知道,大概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三爷必然是明白的。”
段兴玮见她居然并不忌讳此事,反而提及,想了想,就也说道:“我也不是个关心朝堂的,记得家里头跟你们家解除婚约的时候,我插嘴了一句,又被父亲骂了,后来……我便听说,是方大人跟相国不对付,恰巧当时方大人有个得意门生犯了事,竟在边疆叛投了番蛮,且领着番蛮打了几次胜仗,相国趁机参奏了大人一本,皇上大怒之下,就……”
知聆一听,心中才算明白,这几日她冥思苦想,总想不起分毫来,这会儿从段兴玮的嘴里才知道真相,原来是被“牵连”了。
想到这里,知聆顿了顿:又是这样,竟然是被自己一手提拔的门生给害了,方家明明是无罪,却也被牵连了。
然而在现代她的父亲,却也是殊途同归,替一个看似可靠忠厚的人抵押借贷,谁知那人生意失败之后暗中潜逃,债务便落在了方家头上,只闹了一个水尽鹅飞。
但是,就在那一段她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最终却是赵宁哲出面,把剩下的债务给还清了,知聆一直当赵宁哲是她命中的救星,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空里,他却是拿捏他们家生杀大权的那个,难道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反的?
想到赵宁哲的脸,毕竟曾是爱过,就算是现在,虽然他作出了那些事来,若让她断然说是不爱,也似有些违心的,知聆心头隐隐做疼,抬手在胸口一按,又喘了几口气,才缓和过来。
知聆胡思乱想之中,段兴玮叫了数声,才将她惊醒,段兴玮见她恍然如梦的模样,道:“姐姐怎么问起这些来了?”
知聆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我这一生,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能做了……”
段兴玮想了想:“姐姐你别伤心,其实那件事,说起来跟方大人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圣上是在气头上才如此,其实有许多人都替方大人喊冤……听说在最后的时候,圣上有些反悔,但方大人是个忠烈的性子,却在牢房之中……这些姐姐该知道的。”
知聆心头隐隐刺痛,虽然听着似是个不认识的人的事,但心里却如此沉重,十分难受,就仿佛身临其境见过那等惨状似的,整个人有些窒息,比之方才想到赵宁哲还要厉害。
段兴玮见话题不好,就也急忙转开:“对了,我听说方大哥哥好像还活着,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若是能找回来就好了。”
知聆垂头笑了笑,轻声说道:“就算是找回来,不过也是个奴婢的身份,又能好到哪里去?”
段兴玮脸上一红,也有些发呆,过了会儿,却又叫道:“对了,我怎么忘了,我可以去求王爷,若是王爷能做主,替姐姐跟方大哥哥先去了这官奴的身份岂不是好?而后再图其他。”
知聆抬头看他,眼中一亮,那光芒却稍纵即逝,知聆静静说道:“三爷,这个怕是不行,不然的话,你哥哥应该早去求了的……”
段兴玮想了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那人有些古板,跟王爷怕是不太投契,这些话倒不如我去说,再者,若是哥哥说过了,我再去说一遍也不妨事,或许王爷就答应了呢!横竖去试试也好。”
知聆见他如此热心,便急忙起身,向段兴玮行了个礼:“不管成与不成,我在此先谢谢三爷了。”
段兴玮忙虚虚一扶:“姐姐你休要这样,可是折煞我了,是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说去就去,姐姐只等我消息便是。”
他果真是个急脾气,说走即刻就起身,知聆便也起身,两人正要往外,却见门口胭脂跑进来,有些惊疑地说道:“奶奶,宫里头又来了人。”
知聆一怔,这几日事情多,加上她暗中“冥思苦想”,竟把这件事给忘了,闻言一惊,段兴玮也站住脚:“咦,宫里头的人?”
知聆就问胭脂:“可还是娘娘派来的人?”又对段兴玮说道,“我也不甚清楚,上回宫里头娘娘派了人来,赏赐了我几样东西,本来想给你哥哥看的,谁知道仓促间就忘了,这次来,不知又是何事?不如三爷暂留步,同我看看是如何?”
段兴玮闻言,又惊又喜,看着知聆便道:“你说的是宫里的姐姐啊,她竟赏给你东西?看来她果真也是对你另眼相看的!好好!”
知聆见他竟纯粹地一派高兴,意外之余,心头微微苦笑。
两人出了外头,果真见上回来的小太监也在,不过身边还多了个年纪大点儿的,两个公公都也认得段兴玮,等知聆见了礼,两个太监就又跟段兴玮招呼,都是口称“三爷”。
段兴玮就问:“娘娘派你们来做什么?”
那年老一点的太监就道:“是昭仪娘娘宫中烦闷,又无有圣恩,不得回府省亲,因此就想找个府里头的内眷入宫见见,因此便召方二奶奶去宫里头陪陪,说个话。”
知聆顿时就怔住,段兴玮却对知聆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姐姐果真是对你另眼相看的,府里头那么多人,她独独想见你。”
知聆忙道:“三爷……”将他一拉,低声说道,“三爷,我如今的身份,娘娘让我进宫,于礼不合吧?”
这话若是问别人,或许会有正经答案,但段兴玮本就是个没“规矩”不喜拘束的,当下反而说道:“只要她瞧得起你,管什么礼不礼的?何况这是好事,叫我说,你自管去!”
此刻那老太监就也说道:“稀罕,别人听了宫里的旨意,都是赶紧地跪地谢恩,你倒是犹豫起来了,这可是娘娘的恩典,天大的颜面,还想什么呢?何况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磨蹭什么呢!”
段兴玮便说道:“两位公公,不如先坐了喝口茶,让我方姐姐暂时收拾一下,别的尚可,进宫的话,到底要换件衣裳不是?”
两个见段兴玮言笑晏晏,才都点头答应。知聆无奈,只好入内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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