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夏天,赵宁哲差不多还是段深竹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却已经开始全面接手“风锐”,正是行业里的新贵。
风锐的总部那时候还在b市,因为一单生意赵宁哲才来到跟b市距离只有两个车程左右的t市。
赵宁哲虽然年青,待人接物却已经十分娴熟,很懂得尊重前辈这一点,加上他外表出色却谦和,因此虽然他的行事手段以狠辣干脆著称,但是一些行业里的老前辈却还是很看得起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后生,肯在某一些方面提携他。
赵宁哲记得那天是个晴天,t市的一位长者带他去拜会本市的一位知名人士,赵宁哲本不以为意,只知道那名叫方得的男人,以交际广阔著称,为人颇有侠义之风,因此商业圈里提及,几乎都是一片夸赞。
方家的别墅位于t市很著名的五大道外,虽是市中心,却是个极幽静的地方,绿化也极好,夏日里郁郁葱葱,处处桃红柳绿,宛如世外桃源。
一番寒暄后,两个前辈起身去书房商谈一件事,让赵宁哲自便。
他信步在客厅里走动,看到壁炉的橱柜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一张,是个白裙碎花衬衫的少女,纤腰一抹,黑长发梳成公主头,背着手那样站着,眉眼酷似年轻时候的林青霞,清纯无比,朦朦胧胧地十分惹人。
那一刻赵宁哲微微走神,反应过来后,还以为是方家哪一个长辈年轻时候的照片,在此留作纪念而已。
然后赵宁哲便随意顺着客厅往后院而去,方才经过的时候他看到别墅的院落极大,有许多花木,然而就在他出了后门的瞬间,他看到就在不远处,绿荫舒展开去,墙边上的一棵花树下,那照片里的少女栩栩如生,背着手站在那里。
她似乎正在仰头看树上的花,那一刻时光都静止了,赵宁哲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幅画,然后少女似听到了动静,她转过头来,黑濛濛的眸子里露出惊诧之色。
赵宁哲相信:她是刚从那照片上走下来跟他相见的。
直到她微微一笑,问:“你是谁?”
后来他知道了她是谁,在t市的商圈内无人不知,方得有一个冰雪聪明又极为漂亮出色的女儿,叫做方知聆,才十八岁,刚考入了剑桥学院,这个夏天就要赴英读书了。
对赵宁哲而言,他的生命,从那个夏天开始,而那个夏天,从那一年开始,从未结束,于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散发着花香跟夏日阳光的味道,那个从照片里走下来的女孩儿歪头问他:“你是谁。”
赵宁哲赶回医院之后忽然发现,段深竹居然也在。
瞬间他有几分怒意,然后却又来不及去关注段深竹,抓住一个医生:“我妻子怎么了?”
“别急别急,”医生擦汗,“这种情形有点少见,明明没什么内伤……这么长时间还不醒有些失常,方才忽然之间心跳就加速了……”
情况诡异且惊险,饶是医生见多识广,说起来也觉心有余悸。
段深竹始终站在旁边不声不响,那一刻赵宁哲真想要迁怒于人,哪怕跟段深竹狠狠打上一架。但他究竟忍了:“现在怎么样?”
“幸好抢救回来,按理说不会出现这种症状……”
赵宁哲忍不住:“不要总是按理说,什么情况少见的,到底怎么了,也要给出个具体说法?”
医生皱眉:“这……”
赵宁哲觉得遇上庸医,当下不再吭声,见病房里护士鱼贯出来,就急忙入内。
段深竹见他进了病房,将医生拦下:“昏迷不醒,又找不到内伤,会不会是脑震荡很轻微,但是仍旧造成损害?”
“有可能。”
段深竹想了想,又道:“医院里最好的脑科医生是谁,来过吗?”
“不巧的很,我们医院最权威的严医生刚出国参加研讨会。”
段深竹皱眉:“好的,谢谢。”
段深竹进门,站在门口看俯身在床边的赵宁哲,他来的早一步,比赵宁哲先一步看见了知聆,但心里却丝毫喜悦的感觉都无。
赵宁哲握着知聆的手,她的手有些微温,这让他觉得心里欣慰,但脸色却仍苍白如许。
段深竹看了会儿,就轻声说:“他们这里最好的脑科医生不在,赵总,是不是该请几个国内顶尖的医生来会诊一下?”
赵宁哲本心乱如麻,听了这话,眼神一寒:“这跟段总没有关系,你请便吧。”
段深竹说:“赵总,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赵宁哲脸色一变。
本以为生活会恢复正规,听到她出车祸的消息他格外敏感,这一次……本以为只是惊吓一场,最终化险为夷,知聆很快会醒来,因此也没有多迁怒他,但是……
他还有脸在此喋喋不休。
现在,连医生都不知道知聆怎么了,看这幅情形,倒像是停在“生死未卜”这一格上。
赵宁哲放开知聆,站起身来,回头看向段深竹。
段深竹并未动,赵宁哲走到他的身前,两人身高相似,只气质迥然不同,彼此凝视,一个双眸平静如水,虽然心底波兰涌动,一个却是烈火烧灼,因为心中愤怒难平。
赵宁哲道:“段深竹,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次都会遇见你?为什么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段深竹略微皱眉:“赵总,我没有恶意。”
赵宁哲看着他:“你真的没有?我并不这么觉得,第一次知聆遇到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心知肚明,因为那件事,她的性子变了多少你知道吗,不管我怎么安抚都好,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留下的伤永远都在!这一次呢,又是车祸,现在轮到她自己了,这幅情况……你看的很明白,莫非是我们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遇到你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你还说你没有恶意,你真的不是来取她性命的?”
段深竹虽然竭力平静,但听着赵宁哲的控诉,居然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是啊,他说的都是真的,而且他也的确不想解释,起码就在知聆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觉得他欠她许多,赵宁哲的责骂似理所当然,虽然这男人自己也有不对之处,可段深竹不想跟他在那点上争论。
“走开,”赵宁哲最后慢慢地说,“不然我会忍不住动手。”
段深竹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话:“请好好地照顾她。”
此夜,赵宁哲就在床边陪护着知聆。
看着仍昏迷不醒的她,他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迷茫不知所措,暗夜里他向着老天祈求了许多次,发出孩子般赌气似的誓,只求老天许她醒来,不要有事。
有时候赵宁哲觉得知聆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对自己说:“宁哲,我做了一个梦。”那时候他一定会喜极而泣地抱着她,说一句“别怕,老婆我在这呢。”但每当他的心怦怦乱跳等待欣喜那一刻的时候,他却从未发生。
段深竹回到自己的独居,这一刻,他谁也不想见。
把外套扔在地板上,段深竹只开了一盏小灯,在幽幽暗影中走到窗户边,坐在长椅上,默然无声。
他闭上眼睛,任由思绪狂奔,静静地过了许久才睁开眼。
头顶是玻璃天窗,隔着透明玻璃,可看出天空星光浅淡,若隐若现。
段深竹回想赵宁哲的话,他知道不该十分当真,但却挥之不去。
同时他想起跟知聆的种种相处,当时并未察觉可贵,现在想起,那些或许再不可回,心中甘苦交集。
他定神看着头顶星空,不知不觉昏昏睡去,然后有一个声音赫然涌起:“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也没有颜面苟活于世了……”
段深竹的身子抖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一幕场景,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跪在一个人身前,她手中攥着一把簪子,抵在喉头。
段深竹想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想拦住她,但是眼前模模糊糊,却只能看清楚大体轮廓,就在他着急挣扎的瞬间,就好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让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那地上躺着的人身边去。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攥住了那女孩儿的手,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那样纯净的眸子浸没在泪水之中,段深竹听到一个声音艰难地嘶哑地响起:“别!不许!……不管、怎么……难……都要……撑下去……”那个声音如在喘息,字字千钧,“答应我……不许、不许寻死!答应我……纯明!”
最后两个字,像是冰川倾颓,段深竹身子一挺,自长椅上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喘个不停,脸上凉凉地,抬手一摸,居然是许多的冷汗。
室内仍然只有一盏小灯,幽幽然凉着,如梦似幻,他却知道这是现实。
段深竹蓦地起身,手握着额头:刚才那是什么?是很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梦?但……那种感觉……
似曾相识。
似乎不是方才做的梦,而是……一直存在于他脑中的一段记忆,曾被遗忘,此刻记起!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的?段深竹觉得自己的心跳仍急,他徘徊一阵,开了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冷的水滑入喉头的瞬间,他保持着喝水的姿态僵硬了:就在这一刻,段深竹记起来这段诡异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有的。
——是最初的那一场,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