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再见】墨吟,你愿不愿意?
裴宜再次见到萧墨吟时,是在阳光下。
她坐在木头雕的大圈椅子上,身下垫着雪白的羊皮,微歪着头,正在对人说着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透时,甚至可以看见藏在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她的模样看着十分憔悴,但依旧打起了精神招呼着前来向她问安的族人。
裴宜在这儿住了一年,站在萧墨吟身前的那三个年纪老迈的人他见过的次数不会超过三回。
那是白苗的头人和他的两个大长老。
他们一脸的忧心忡忡,脸上满是遗憾和无奈,倒是萧墨吟,面上的神色虽然憔悴,但却有几分轻松。
裴宜只是略想了想,便知道是为什么了。
白苗和乌苗本是同源同根,但早在百年前,两族不知为了什么事闹翻了脸,小磨小擦不断,而仇怨渐渐积累,几乎结成了世仇。
难得乌苗头人想聚白苗的大巫为妻,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敌对了百年的白苗乌苗重新握手言和融为一家。
特别是经过了前些年章士先对苗侗两族的屠杀,白苗乌苗的头人和长老们更是意识到族人团结的重要性,乌苗头人来求亲,可算是两族喜闻乐见的一桩盛事。
没想到乌苗头人那个嘴上没毛的二楞子,居然说退就退,不肯结这门亲了。
白苗头人和长老们自然愁白了头。
可萧墨吟何尝又不是松了口气呢。
不知萧墨吟对长老们说了什么,他们摇头叹息着转身离开。
萧墨吟抬起手,掀开了罩在头上的兜帽,原本乌黑发亮的一头秀发,竟然林林杂杂变得斑白,阳光映在她的发上,反射出几缕银光,几乎要将裴宜的眼睛刺瞎。
他一把抓住了身前大树垂下的枝条,粗砺的树条磨破了他的手,他却浑然不知,一双眼睛,只怔怔地看着那一头未老华发。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一样,萧墨吟转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顿失光泽。萧墨吟一把将兜帽戴上,叫着侍从将她连同椅子抬回了房中,紧紧关上了房门。
裴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木屋,他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打开,将根本也没几件的简陋行装一件件拿出来,各归各位。
送饭的时间到了,这次来的不是阿努娜,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苗女。
大概是不会说汉话,不管裴宜说什么,她只会微笑着摇头,连指带比划地要求他好好吃饭。
他问她阿努娜,问她阿幼朵,那苗女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太阳西沉,月亮升起,他坐在屋子里,望着满天的星辰,等着天幕的颜色由浓转淡,等着天际的太阳再一次挣脱束缚,冲破云霭,跃然于天上。
这一夜于他而言极为漫长,却又特别短暂。
到了天明时分,苗人卫兵们持枪握刀,恭敬却又带着几分粗暴地请他上路。
裴宜摇头:“我不走,我要再见你们大巫一面。”
没人听他的话,不管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做听不懂。
见屋里没有行李,那些粗手粗脚的汉子见到什么抓什么,随便扎了个包袱便扛着,几个人将裴宜架出了屋子。
高高的山顶可以望见微薄雾气笼罩的山谷,明明从这儿看不见那么遥远的地方,萧墨吟还是坐在了山顶上,顶着呼啸而寒冷的山风,茫然地看着那里。
阿努娜守在她的身边,数次欲言又止。
“他应该已经走了吧。”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见从大巫口中说出意兴阑珊的话来。
“大巫。”阿努娜再也忍不住了,单膝跪在她的身边,“阿幼朵,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将他留下来?我看他分明心里也是有你的。”
萧墨吟转过头来,抬手在阿努娜的头上轻轻拂了拂:“他不属于这儿。”
“他不想走的,他说了他不想走。”
“现在不想走,以后呢?一年,五年,十年……他的心能安定多久?”萧墨吟摇了摇头,“我被困在这山里,这是我的责任。他是蛟龙,不应被困于浅滩。他肯留下,不过是因为见了我现在的样子同情,歉疚。”
“阿努娜,我知道你是为我想。可是我不想以后,见到他痛苦,听见他说后悔,你明白吗?”
“不明白。”阿努娜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只知道,我们苗人只要是喜欢的人,便会用尽方法将他留下来,陪在自己身边。将来的事有谁会知道?你又不是他,怎么就知道将来他会后悔,会难过,会怨怼?阿幼朵,你跟你的母亲一样多情,却远远没有她的勇气。”
“是的,我不如她……”萧墨吟笑了起来,“我做什么都做不好。留不下心爱的人,也不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和使命。阿努娜,我可能没办法跟别人生孩子了,长老们一定会很失望。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大巫!”阿努娜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背放在自己的额头,“听从您的内心,这种事,长老们一定不会强迫您。他们不敢。”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挑我的继承者?如果我不能生孩子,我想族中一定有法子选出新的巫女。”
“据我所知,七十年前,你的曾外祖母,便不是大巫生的孩子。”
萧墨吟将头靠在椅子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三个月后,苗疆大巫阿幼朵驾临大理王城。
虽然大巫与大理王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但一个是大齐的藩王,一个是苗疆的大巫,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止手足这么简单。
这还是头一回苗疆出了有汉人血脉的大巫,她的弟弟又是国之重臣,镇守南疆一域,大齐有了萧家坐镇,最少可保百年南疆无忧。
自从京中一别,萧墨吟与萧笉姐弟已有一年半未见,年少失离的姐弟两个,对这次的重逢自然是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而之所以能请动大巫走这一趟,还要归功于大理王妃,她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
大理王头一回当爹,心中忐忑紧张又有些害怕,作为萧家仅存的两个血脉,萧墨吟得了消息自然是要赶过来,见证萧家子嗣的诞生。
魏安澜肚子挺出老远,人也丰腴了许多。她看起来柔弱,精神却十分坚韧,或许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挺适合她的,她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简直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只是这夫妻俩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全部的心神都只在快出世的孩子身上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告诉她现在大理王府住着一个不肯走的尊贵人物。也一致对她突然白了一半的头发视而不见。没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将视线在她的头发上多停一刻。
这是弟弟和弟媳的体贴,萧墨吟自然领他们的好意。
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姑姑来了太高兴,还是急着想看看外面这花花世界,萧墨吟进王府的当夜,魏安澜便发作起来。
一夜人仰马翻,兵慌马乱的,产房外也没有当年皇帝六神无主拼命绕圈的场景,因为大理王压根不管那些男人不能进产房见血气的规矩,从头至尾,一直坐在王妃的身边,陪着她,直到他们的儿子发出第一声洪亮的啼哭。
大理王世子出生,举城欢庆,萧墨吟自然也是欣喜不已。魏安澜是个特别能忍的,别的女人生孩子都大喊大叫,偏她只死死抓着丈夫的手,从头到尾也没听见她叫过两声。
只因为她听产婆婆说,女人叫得太用力,会让胎儿窒息,容易对孩子产生影响,便拿定了主意,产前运动不辍,生产的时候也咬紧了牙关。
孩子生下来六斤八两,容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大以后不知道会长成什么祸国殃民的样子。
萧笉抱着孩子,简直是爱不够,看不够。仆从们劝他古来父不抱子,都被他啐开了。
他身上有一半苗人不羁的血脉,年少失去父母,在江湖流浪,后来又跟着裴宜,跟着李睿,二十几年里什么都看过了。对他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东西。
那些规矩,那些礼数,都算个屁!
萧墨吟陪着魏安澜坐着,房间里封得密不透风,魏安澜盖着被子,头发都捂得湿透透的。
“姐姐少在这儿待,又是血气又是汗味儿,不好闻的。”魏安澜往外推她,萧墨吟只摇头说:“哪有那么讲究。你可是咱们萧家的贵人,我父母九泉之下也都要谢你的。安澜,你刚生了孩子,受不得风,身上难受便忍一忍,忍过一个月就好了。”
魏安澜甜甜地笑着,应了一声。
她如今有夫有子,心满意足,这点罪不过是甜蜜的负担。
“姐姐您呢?可有了中意的人?”
萧墨吟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没有。”
“哦……”魏安澜偷眼看她,“不是说,大巫都是世代相替的?你若是没有中意的人,以后怎么有孩子啊?他们会不会逼你……”
萧墨吟笑了笑,轻拍她的床头:“不需你费心。我已在族中挑了两个资质优秀,漂亮聪明的女孩子,过些日子便会送过来让我养着。下一任的大巫,会从她们里头挑一个。”
“啊?!”魏安澜睁大了眼睛,“不用你生孩子?”
萧墨吟摇摇头:“不会强迫我。苗人都是有情有义的,他们不会强迫人做她不甘心情愿的事。好了好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没得伤精神。好好养着,我还等着喝小侄儿的满月酒呢。”
“姐姐,您不能在大理城多待些时候吗?”魏安澜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她,“苗疆现在太平安宁,又没有什么事,那么些年他们没有大巫都好好儿过去了……您也不用太费心神。”
萧墨吟默然片刻,将手从魏安澜掌中抽出来:“你不明白,那些山对我的意义。”
“姐姐!”
“我会待到你出月子。”说完,萧墨吟站起身,对她摆了摆手,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她按着胸口,微微皱起了双眉。
天心蛊在她体内已经消融,剩了那么一点点余毒也基本清净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偶尔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就像那里被人挖去了一块,空虚得疼。
她沿着黑白的卵石砌成的步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远远地,看见一弯小小的池塘,塘上以青石板铺就九曲回廊,直伸入池塘正中小小的八角亭中。
亭上悬挂着如烟似雾的轻云纱幔,随着微风翻转轻飏,纱舞重重间,站着一人,挺拔的身材,背负的双手,午夜梦回之际不知出现过多少回。
便是化了灰也识得。
他不是应该在遥远的京城?为什么还会在大理王城,在大理王府的后院?
萧墨吟想转身离开,可是脚下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粘着,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
裴宜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终于见到你了。”
见到又如何?依旧是桥归桥,路归路。
裴宜分开不时飘拂过来遮住他脸面的轻纱,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皇上新派了个差事给我,东南兼西南道巡查……我以后,半年时间代天巡狩,半年时间常驻南疆。墨吟,我很喜欢你以前给我安排的那个屋子,不知道现在还留着吗?”
萧墨吟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我每年只能陪你半年,”裴宜抬起手,轻轻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我想,或许我也该在你们苗疆建个冠军侯府。我不在的时候,你是苗疆大巫,而在我们的侯府,你只需要安心做你的侯夫人。墨吟,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累累累累死了……我要去补眠了,再见!!!!!!哭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