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长夜未央(下)
见那几人进去了,魏安澜犹豫了一下,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正殿门口站着两名宫婢,都是与魏安澜相熟的。见了她来正要进去通报,魏安澜忙挥手制止。
“刚进去的那几位姐姐是哪里的?”
“回姑娘,是太后宫中的女官,奉了太后的口谕,要宣太妃娘娘带着您过去长乐宫呢。”
“这个时辰?”魏安澜看了看天色,差不多是戌时初刻。再过半个时辰,都该是太妃就寝的时间了。
“可不是?”回她话的宫女小心嘟囔一句,“太后以前从不找太妃说话的,也不知怎么的,今儿心血来潮了。”
魏安澜脑子里“轰”的一声。
想不到太后动作竟然这样快。如此看来,她今天看到的那人真的就是废太子李崎无误了。
她下意识转身就想跑,可是那里头坐着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亲姑母,这宫里宫外又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太后的人手,她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去?
魏安澜双手发颤捂在胸口,一时之间脑中粥粥不知要如何是好。
正犯难时,突然见着魏太妃身边最得意的掌宫姑姑出来:“你们到后头将安澜姑娘请出来,伺候她洗把脸,换件衣裳。好好儿对她说,太后一定要见她,别让她在太后娘娘前面失了仪态。”
魏安澜像被人在脑门上狠抽了一巴掌,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能去,太妃也不能去。进了长乐宫,生死便不再由人。
这宫里,太后一定没有力量全然掌控。
否则,李崎用不着扮成一个太监混入内宫。
否则,太后用不着派人过来骗太妃过去。
禁宫有侍卫,有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太后一介妇人,即便能收拢了一两个统领,也无法将所有人都收买过去。
一旦想通了这些,心中再无恐惧。她闪身出来,拦在了掌事姑姑面前。
“安澜姑娘,您怎么在这儿?”那掌事姑姑没想到魏安澜会从小黑屋里跑出来,更没想到她跑出来之后居然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又出现在正门处。
“姑姑,你过来,我有话说。”魏安澜对她笑了笑,招手让掌事姑姑过来。
掌事姑姑见她神清气和,态度悠然,不复在太妃面前哭泣愤怒的样子,便以为她必是在小黑屋里寻思明白了,理解了太妃的一番苦心。她也是知道的,太妃将这个侄女儿疼得跟自己眼珠子一样,必舍不得她吃苦。她当然也要尽力巴结。
魏安澜问了她几句,所得与守门的宫人说的一样。
她眼睛眨了眨,状似无意地问道:“我上回跟着太妃娘娘去长乐宫,并没有见过这位姐姐,姑姑您在宫里时间长,可曾见过这位掌事?”
掌事姑姑摇了摇头,笑着说:“有长乐宫的宫牌,虽然不认得,却也不会有错。”
魏安澜神色微变道:“不对啊,这位姐姐瞧着面善,我今儿还在太液池旁见着她,她当时说自己是德妃娘娘宫里的,怎么这会子又成了太后宫里的,还是掌事姑姑?”
掌事姑姑闻言色变,忙拉了她的手,低声问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您确定是她?”
“对,是她!”魏安澜忙点头,“当时跟她在一块的还有一位,说她是庄贵妃娘娘宫里的,为娘娘出来剪花儿插瓶……”
那掌事姑姑脸上血色尽褪。
“庄贵妃病重,皇上命人封了清和宫,严禁人进出,怎么可能会有清和宫的宫女出来剪花?”
“啊!居然有这事?”魏安澜适时露出一丝茫然,随后又急道,“这事不对啊,姑姑,别是宫里要出什么乱子吧。太妃与皇上感情甚笃,要是有人动了什么心情,想诓太妃娘娘,再拿着太妃娘娘要胁皇上,那可怎么办?”
那掌事姑姑额上已见汗,胸口急剧起伏着:“姑娘,这事性命攸关,事关重大,您可一定要想清楚了,您白天见着的那人真的说她是德妃娘娘宫里的?而不是说是太后宫中的?”
“没错!绝对没错!”魏安澜斩钉截铁地说。
那掌宫姑姑四十多岁,是跟着魏太妃进宫的心腹,跟着魏太妃在宫中起起伏伏,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什么事没听过,什么事没见过?
见魏安澜这样说,她只略忖了忖,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的一辈子都拴在太妃的身上,太妃若出个三长两短,她也没法子活了。
魏安澜她熟悉,她了解,知道她是个性格沉稳,心细如发的人,对太妃感情也深,这种事,魏安澜不会信口胡吣。
当下转头叫人秘密关闭了寿康宫的大门,让年轻力壮的内侍拿上门栓、锄头一应可趁手的武器待命,随后她点了十余粗壮的仆妇,带着她们进了正殿。
魏太妃此时还在气魏安澜不听话,见掌事姑姑去带魏安澜过了这么许久不回来,便以为是魏安澜在使小性,故意要让她在太后面前出丑,已是又气又伤心,十分失望。
见掌事姑姑带了十几个壮妇进来,也没多想,只气咻咻地说:“安澜要是身子不舒服就不用逼她起来,本宫自会在太后面前为她请罪。”
长乐宫的宫女忙说:“奴婢早间还见过魏姑娘,瞧着她气色不错,怎么会一时就不能动了呢?太后喜欢魏姑娘,只想叫她过去陪着说几句话,并不多劳动的。一顶小轿扛过去便是,还是请太妃体谅,让魏姑娘一起跟着去吧。”
竟然是不管不顾,非要魏安澜一起走。
若说掌事姑姑先前还存了一两分疑虑,听着这人这番话,便再无怀疑了。
她果然白天与魏安澜打过照面。
魏安澜入宫这几个月,太后只是勉强见过她一回,也都是不咸不淡地冷嘲热讽,说她是乡下的小草鸡子妄想飞上枝头当金凤,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特别难听,让魏安澜回寿康宫之后哭了好几天。
不年不节的,这会又说喜欢她,想让她过去陪说话?
说出来骗鬼,鬼也不能信呐。
掌事姑姑眼一瞪,突然一挥手,大吼了一声:“尽数绑了!”
她带进来的仆妇们一涌而上,将那宫女带来的八个宫婢压在地上就拿腰带给捆了个结实。
这宫女打着太后的招牌来,怎么也没想到寿康宫的宫人会这样大胆,二话不说上来就捆人。眼见着两个壮妇向她扑过来,她也算反应快,旋身一脚踢趴一个,另一个冲过来时,她将身一让,手一拽,又拉趴下一个,然后飞窜至魏太妃身旁叫道:“太妃这是何意?我们都是太后娘娘派来的,你好大的胆子!”说着,五指如爪向太妃的脖子就抓了过去。
魏太妃也是一头雾水着,这会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刚刚还温雅大方的长乐宫宫人突然变了脸,面目狰狞带着杀意,吓得大叫了一声。
那宫女手指已快触及太妃的衣服时,突然就听脑后风响,她下意识一低头,谁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她后脑勺来的,人家就瞄准了她的后颈。
“噗!”这一声。
魏安澜手里攥着一根铜烛台,本是想把人打晕。
人的后颈脆弱,受到击打后会造成暂时性休克……这是皇后娘娘说的。
但是皇后娘娘对魏姑娘说的时候,显然没想过就她这瘦骨伶仃的小手脖子能有多大力气,所以当时对她说的是:“狠狠地揍!”
娘娘再也没想过,一个人在生死存亡的时候能发挥多大的潜力。
魏安澜看到那宫女要抓太妃的时候,心中的焦急和愤怒早就将原先还存着的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一蜡烛台横劈过去,势如千钧……
就那一下,竟然生生将人家颈椎给打折了。
那宫女死也没想过,自己空有好身手,却会受不了那看起来捏不死一只小仔鸡的,风一吹就会倒的娇弱少女的奋力一击。
耳中就听着“咔嚓”,刚刚那个横眉立目的女人头扭成了一种怪异的姿势,双目突出,已仆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魏太妃此时才缓过劲来,大叫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这是魏安澜头一回杀人,她手里的烛台早扔到了一边,双手颤抖如秋天的树叶。
“姑娘!”掌事姑姑也被她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魏安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双手双腿还在拼命地抖,但她心境却是意外地平静,头脑也清醒得很。
“姑姑,派两个腿脚快的,立刻去给德妃、贤妃送信,让她们看好公主,千万千万别出自己的宫,任何人来请也不能去!”
掌事姑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派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拿了寿康宫的宫牌去报信。
然后她又将寿康宫巡查了一遍,把所有能拿来防身的东西全拿了来。
“要不要审审这些人?”掌事姑姑指指下头被堵着嘴的宫婢们。
魏安澜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即便咱们能问出什么此时也帮不上忙。只能紧闭宫门,死守着……听天由命了!”
最后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
如果真的被太后得逞,那她们也不能活着成为太后用以要胁皇帝的筹码。
魏安澜站在正殿之上,柔软的身体站得笔直,这一刻她身上竟然仿佛充满了力量:“死守着,便是尽忠,便是报国!”
不久之后,宫里火光冲天,哭喊声,刀枪相撞的声音隔着高高的宫墙传了进来。
寿康宫的大门被撞得轰轰响,宫人们一个个面如土灰,身似筛糠,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哭泣。
魏太妃被送回内殿,由掌事姑姑看着。
魏安澜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宫门正对面的地方,膝上放了一把开过刃的匕首,匕首从鞘中拉出来一半。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灭着。
她在等待,当喊杀声停下,寿康宫宫门被撞破之时,她便用这把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她的手指在寒冷的刀身上来回地抚摸着,生命的最后时刻,目光朦胧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是秦潇那张没有多少表情,可是目光却很温柔的脸来。
“我不嫌你是太监。”她的喃喃低语无人听见,“我只想和你死在一处。”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皇帝看着皇后时,那炽热眼光中所饱含的情意。
不是因为美貌,不是因为权势,能让他倾心以待的,只不过因为她是那个人而已。
临死之前,自己心中也有了这样一个人。
魏安澜,觉得自己相当幸福,相当满足。
火光渐渐熄灭,杀声渐渐不闻。
袅袅青烟盘卷而上,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