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天关登龙陵(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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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恭州一路向北, 秋意渐浓,天候越发寒冷。单家车队脚程极快,数日之间, 已经到了鹿州境内一座名叫六脚杨的边城。

吴疾在路途当中, 已经听说鹿州的关卡出来容易进去难,州民按照身帖分等,中下等的帖是进不了鹿州的。即便她已经对这种制度会带来的影响大略心里有数, 可当车队停在六脚杨城关时, 他还是着实被一派繁荣景象给惊了一下。

在吴疾的定义中称得上是贫瘠的恭州,与这座城关相比恐怕还得再降十级, 说是炼狱也不为过——掀开车帘放眼望去,迎面即见一围高大城墙,墙上漆着一朵形状奇异、团团如焰的锦绣花卉,花下枝叶各自向着城门两侧延展, 一眼看去不见尽头。人在城门下仰视这巨大的花画,则难见其顶,非要远观才能得见其全貌。

吴疾以往对所谓城墙的印象,都是稻草夯土墙,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城关,虽然打破了他以往脑子里对城墙灰头土脸的固有印象,但这巨花色泽艳美夺目, 仿佛刚画上去的一般,却又艳而不俗、柔而不娇,透出一股富贵繁华的妍丽气象, 甚至有些风情在了。而城下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打眼看去更是一个衣着不讲究些的都没有,个个容色光鲜、 脚步快而不躁,衣饰精致,让离开薛府已久的吴疾久违的又吸到了一口资本味儿。

姜不和见他看得入神,挑起一根眉道:“这城墙是溅花观信徒建的。溅花观掌门山人是天子国师,民间百姓也跟着把他们当神仙拜。光是这六脚杨里,就有他们一十二所大小宫观。”

吴疾想起曲昭阳掐个风行诀都要漫天撒花花的情景,乐了,“怪不得叫溅花观,敢情是开花店的?”

两人边聊边下车,直接往关门走。

偌大城门下一共排了七列纵队,带车马、货物的另有通道可走。吴疾饶有兴致地打量守门兵丁,这些人个个身穿朱红比甲、足蹬皂靴、腰系绣带,有齐头整脸的统一制服,和他之前在襄宁镇见着的泥脚兵不可同日而语。他打量着别人,别人也在打量着他,这一路走来,有好几人频频侧目看他,好在他这会儿面帽还在,别人看看也就罢了。

轮到他们进关时,吴疾将自己和姜不和的照身帖一起递给守门兵丁,抬手去解面帽,毕竟到了验明正身的时候,就不能再戴着帽子说话了。

她一抬手,一节白得耀目的小臂便整个从厚重的秋斗篷下伸了出来。那些方才开始就格外留心看她的人看在眼里,也不由屏息——

那面帽系得本就不紧,拉松了带子,遮面的两片细绡就翩然而落,现出她的真容来。

周遭的人群静了。

秋寒分明料峭,但这少女却能让人一时或忘今夕何夕、霎时间被那美貌泡得浑身一沸,就像是一步踏入了春朝里——不计眉眼肌肤、颊腮唇瓣,她容貌的每一寸线条都如盛放般点燃人眼;世上若是果真有无暇,恐怕那无暇便只能着落在她身上。而这无暇中的至美,便在于她一双万华流光的眸子,隔着她帽檐落下的一片浅淡阴影顾盼,分明将这人间的甜蜜都锁在了其中。

那拿着吴疾照身帖的兵士,早已忘了自己这会儿是在做什么,只顾盯着她发呆。吴疾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忽略了周遭的眼光,出言提醒那兵士:“帖子对得上么?”说着将帽子整个摘下来、泻下一头乌檀似的长发。

那兵士看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教吴疾这么一问,面皮登时涨红了。也怪不得他失态,毕竟眼前少女,一重杀器是脸,加上声音就成了二重了。他想说点什么,眼光却不受控制的随着一缕落在少女腮侧的青丝飘了又飘;还是他身后一个老兵反应快些,拍了拍他,冲吴疾道:“姑娘过罢。”说着将两张照身帖从年轻兵士手里抽出来,递给了吴疾。

吴疾微一点头,转身朝着城里走去。她每走一步,都赚足了眼光,众兵士甚至都忘记了验看姜不和的照身帖,任由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去了。

一个赶在吴疾他们前头过去的行人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吴疾从面前走过,忍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去追人时,突然身形又一滞,站在原地不动了。

姜不和摸摸耳上的红纸鸟,似笑非笑的瞥了那人一眼,若无其事地转头对吴疾说道:“六脚杨的织造是上供丰京的,最是有名。我们去逛一逛,过晚再和单青他们会和。”

吴疾一听也来了兴趣,心想:或,高级成衣店啊?衣服是得买,一路越往北走越冷,两人自带的衣物就有些不够用了,“行,那走吧。”说话间把帽子往脑袋上扣,谁知被姜不和伸手拉住。

“既然摘了,就没必要再戴。这是已经是鹿州境内,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吴疾无可无不可,把帽子往身上一挂,专注看街景。

满打满算,他用了十年时间,才总算来到了这个世界的首都省份,当初变成屁孩时的意难平早已平复,这时再看这世界,反倒有一种单纯的得趣。两人一路往里,关口人群渐渐分流,街景也越发繁荣。这种富贵与薛家那种意趣园林又截然不同,而是处处带着活泛的烟火气——沿街到处都是衣着体面的商贩在卖力叫卖,不计何种商铺,都比他以前见到的有样子多了,个个招牌铮亮、陈设颇具匠心。吴疾走了一阵,忖道:这要是以后真·梦想破灭了,跑到这里来大隐隐于市,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男人逛街,向来直指靶心,绝不做无用功,于是两人一路抛却繁华市景的诱惑,很有默契的直奔高级成衣店而去。买大衣服不需要量体裁衣,瞄准够暖和的选就行。吴疾拿准了厚衣服,铺子老板娘却抱着好几套锦绣女装出来问她了:“姑娘瞧瞧这些衣服可入得眼吗?”

吴疾:“???”

姜不和:“既然是去参加老山人的寿宴,总要穿得体面些。”

吴疾看到这一堆花红柳绿、莺黄桃粉,登时头大如斗,“能不能不穿这些……算了,你选,我没意见。”

老板娘原本满眼星星,闻言不无遗憾道:“姑娘再在里头转转,好歹挑一件自己可心的。”

吴疾:“……随缘,随缘。”

趁着姜不和无奈地翻衣服,吴疾背着手在店里来回打转。待姜不和抱着衣服出来,却不见吴疾的踪影,正要叫人,就见吴疾乐呵呵的从厢房里走出来,整一整两手箭袖,把小羹汤往腰间一别,拍了拍刀鞘道:“怎么样?”竟是一套玉青色的男子装束。只不过她身量远不如男人,是以这衣服并非成年男子爱用的,而是是在少年中时兴的花样。

姜不和愣了一下,直接抬手捂住了眼睛,叹了口气。

吴疾被他这长吁短叹的样子逗乐了,“有那么难看吗?”

“不是难看,是不敢看。”姜不和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悠悠道,“你要是这么穿上街,恐怕惹来的人更多,还不如穿女装呢。”

……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都是要被人行注目礼的,吴疾最终还是穿着这身便于行动的男装出了门。香山脚下连个像样的裁缝都没有,他闭着眼瞎穿了十年童装,总算能到大城市cbd买一身牌子货,人靠衣装,总算也有了些意气风发之感,只要不照镜子,还是能顺利想象出自己此刻仗刀江湖的英俊侠客形象的。他心情很好,脚步便慢下来,在城里走走逛逛。一路所见的商铺,真是千奇百怪,有卖死物如摆件家私的,有卖活物如孔雀鹦哥的,秋寒料峭里,还有冰果子店开着,店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机关,室内不见暖炉却暑气蒸腾、宛如酷夏,人一进去就要冒汗,正好吃冰果。

吴疾被晃花了眼,饶是他购物欲不强,走了半天下来也难免买了点七零八碎的东西。及至时辰见晚,两人折回说好的客店与单青碰头,吴疾趁着单青和姜不和答对的功夫,自己去周围遛了个弯儿,路上却看到了一个有些特殊的店铺。

这小铺布置简单,以两扇木屏分割出三方斗室,屏上挂着商品,正是这商品吸引了吴疾的目光——这些木屏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各色烟斗,材质各个不同,金石木玉应有尽有,造型亦是各有特色,一眼看去没有一支重样的。

守店的掌柜是个发须皆白的面善老人,起初见吴疾进来时已是十分惊奇,一手揪着白胡子、一手支着柜台,也不出来,远远的抻着脖儿,眯着眼呆看了半晌,不加掩饰地啧啧称奇:“哎哟,哎哟,这女儿家怎地生得这样好?”

吴疾呵呵道:“谬赞,谬赞。老伯,你这东西让摸么?”

掌柜哈哈一笑,“随便看,随便摸。”

吴疾拿下一支细杆儿的镶银烟斗,“这个不错。”

掌柜道:“这是黎州匠人的银雕,别致得很。姑娘要拿来送人么?”

吴疾说:“这个嘛……”以前他也曾见过薛府来往的宾客里有人拿着烟斗吞云吐雾,但都是小猫两三只,自从离开薛府,一路都没见过有卖这东西的,想来烟民属于极小范围人群。他越看这烟斗,越是心瘾蠢蠢欲动,“不送人,自己用的。”

掌柜闻言奇道:“姑娘怎么喜欢男人的玩意?”他说便说了,倒没有评判之意,反而招手道:“姑娘这里来,我给你试试这烟斗。”

吴疾依言走过去,掌柜取走她手上烟斗,又从柜中取出一只小铜碗,拿起手边冒着热气的茶壶,往碗中一倾,倒出小半碗绛色液体,闻之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缭绕。他将烟嘴放在那液体中浸了浸,拿出来再扣上一只细塞,又掀开一角案上红布,露出一只圆形茶饼。

这茶饼压得极为漂亮,饼面上团团盘着一条细龙,龙脸神采飞扬、栩栩如生。只不过吴疾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茶,毕竟这茶饼和一般风干茶叶颜色大相径庭,是绛紫色的,同那茶壶里的茶水是一个颜色。掌柜捏下一小块茶叶,果然先是往茶壶里放了一点,那茶水中的异香登时漫洒出来,馥郁扑鼻;他再掰一块茶饼,这回是拿两指娴熟的揉了揉,待揉松了,居然是直接往烟斗里搁,这才转手递给吴疾,“姑娘试试。”

吴疾接过烟斗,轻轻一吸,只觉一股甘苦气息顺着烟嘴流入喉间,余味清凉不绝,不由眼前一亮:什么情况,古法爆珠么?!

掌柜见她神情,呵呵一笑,拿一片引光奴蘸了烛火,在烟斗上点了两圈。那“茶叶”不同于普通烟草,触之即燃,腾地窜起一股淡紫火苗,跃出烟口两寸,跃动不止,仿佛人类起舞一般摇曳好看。吴疾轻轻往烟嘴里渡了口气,那淡紫色火焰舞得愈疾,再去吸时,苦味尽去、只剩甘甜,不掩一股冲舌的辛辣香气,在口腔里弥漫。

吴疾品了又品,大感新奇,“这东西到底是茶叶还是烟草?怎么卖的?”

掌柜捋须得意道:“这是响雷小团龙,做烟丝也是上品。我也只剩这一块,等闲不给人尝,卖更是卖不得了。”

响雷小团龙这名字,一听便知的确是茶饼,只不过不知道产地。吴疾问:“这东西很难得吗?”

掌柜道:“仙门名品,有价无市。我有亲戚在合龙坡守关,这一枚还是向十三龙陵的洒扫仆人买来的。”

吴疾一听这话,乐了,“这烟斗要多少钱?”直接结账走人,步出店外时心瘾大增、回味无穷,一路飘飘然也,走到下榻的客栈时刚好吸完最后一口,才把烟斗往腰上一别,迈步进了门。

当夜众人各自安寝不提,次日一早,车队再向北行,一路穿行于六脚杨闹市区。自从吴疾以真面目示人,同行的旅客里几个年轻男子全都改坐车为骑马,有事没事到吴疾这一车来搭讪。众人当中,有个陈姓的娃娃脸最为积极主动,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这会儿正隔着帘子对吴疾说:“……这六脚杨,说的就是杨家六个兄弟,靠织造发迹,将一个不知名的荒僻村子,变成了这么一座城……咱们此行是沿着东南大道走,过了六脚杨,就没什么像样的城郭了。若是从这里往东北改道,那就是往天都丰京走的,那里才叫繁华。我家就在丰京,姑娘此行往瓜州去是探亲么?回程时大可来我家游玩。”

吴疾这人十分随和,别人说着,他便应着,豁达地把这几个哥们儿的殷勤强行当做一波解闷+交友。有了小陈开先河,一日里总要连轴转似的来几个大好青年;好在这种情况在车队出了六脚杨、离合龙坡越来越近时,终于被摁下了苗头,盖因天气实在越来越冷,人在外头骑马,难捱苦寒。这些好青年即便不死心,来回换车换马的也颇为麻烦,全都被单青怼回了车里,让吴疾得享清静。

日夜兼程之下,天候只在数里之间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日清晨吴疾从车里醒来,发现外头赫然已从秋阳高照变成了漫天细雪。

秋天就下雪,那冬天呢?吴疾想象了一下极北瓜州的生活条件,不由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当天下午,前方已隐隐现出一痕黑影,横亘在天地之间,左右看不到边界。再过一天,那黑影已不是黑影,而是尽在眼前的万丈峭壁,彷如一堵造物放下的墙,将平原硬生生的一切为二。这峭壁中间,唯有一线天能供车马通行,把守关隘的士兵各个披鳞戴甲,挨个验看照身帖。

吴疾笼着厚厚的雪斗篷下车,跟着众人一起接受盘查,抬头望天,不由回忆起了十里不同天的光景。验过了帖,他默默越过那名日常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的兵士,到前头车队等待的地方跟姜不和汇合。

姜不和道:“到了这里,就不用再跟单青他们一起走了。”

吴疾被寒风吹得脸疼,紧了紧头顶防风的镶毛帽子,“就在这里等?”

姜不和点点头,朝远处看了看,“已经有人来了。”

吴疾顺着他视线看去。

飘飘扬扬的小雪里,果然有一列青影从远处行来,且脚程极快,少顷就跑到了关口近前。离得近了,才知道这所谓的“一列青影”,实际上是十数骑疾驰的青骢马,马上人衣饰,个个都是一水儿的月白天青色,颜色整齐划一,又与坐骑十分相配。策马跑在最前头的两名骑士,分别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青年,背后背着一把宽逾十指的大剑,剑上饰以飘飞的红穗,十分惹眼;女的是个春山秋水似的美人,生得柔弱纤细,配上一身英姿飒爽的骑装,看在吴疾眼里,很有几分反差萌。

吴疾的眼光在两人中间打了个转,就习惯性的先落到了妹子身上。对方一时认不出他,他却对对方印象深刻,奇道:“星涵?”

——那马上美人,正是和吴疾五年未见的李星涵。请帖一过关,十三龙陵的接引弟子就有所感应,她和背大剑的青年原本就是朝着吴疾和姜不和跑的,一听这一声唤,李星涵反倒有些错愕的勒慢了马,柔声道:“姑娘认得我吗?”

背大剑的青年喜道:“原来你们是熟人?”他跳下马,朝吴疾走去,“姑娘请把请帖给我看看!”

他生得一副开朗的面相,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吴疾从袖里摸出请帖,心想:怎么没见鹿总?好歹这五年来联系没断,哥们儿居然不亲自来迎?口中冲李星涵道:“你不认得我了?我……”

孰料他话说到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众人循声一望,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从一道雪丘上一跃而下,“擦擦”地踩着地上的薄雪急奔而来。如果说刚才李星涵这一拨十余骑马已经算得上是格外招眼,那这骑白马一出现,前者就未免不够看了——

只因马上骑手,已经把“招眼”二字诠释到了极致。

这是个生得俊秀夺目的少年,眸如寒星、容色冷肃,头戴一只缀着飞羽的盈透玉冠,交缠的辫发随风猎猎,跑马时身上的银绣龙纹大氅上下翻飞,其人恰如就像一柄溯风破雪而来的利剑。

吴疾乍见这少年,便已抬手摘下帽子、以便看得清楚,待她看清了来人,立刻扬起个笑容来:“哎!小鹿!”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迫戒烟十年的疾哥终于重新装备上了他的烟枪!

鹿哥出场一个自然段,其实这五年他也和疾哥时不时网聊来着

下章让我们瞅瞅本文最大设定·十三龙陵是个什么景……

可以写群戏了!还能和小鹿一起刷副本!很开心了!

另外我掐指一算,可能五章之内新男神就能出场了……

~今天拉一个长长长的感谢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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