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独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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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独酌(七)

江湖飞报以灵纸、术法制成,刊载在上面的图像有静有动,最引人注目的头版上,赫然是三月初三那夜,问道珠从散花楼飞出,至雷峰塔旁的桃花林,被人握进手中、迸发出冲天华光的全过程,那光芒端的是绚丽夺目。

画面之下,以文字描述当时情形,紧接着,登上了飞报执笔人对那位上上品根骨的采访,中间还刊了一张留影,穿漆黑滚金边长袍的少年坐在灯下,眉心间一点红痕,桃花眼半弯,笑意清雅。

这人不是沈倦又是谁?

开遍山花,风清柳绿的缓坡上,方才还嘲笑沈倦根骨差的几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半个字。而那个与他们辩驳的女孩,以及走在后面的一些人,纷纷止不住笑。

过来送消息的人不知晓先前发生之事,不解问:“你们怎么了?这就是开课第一日,坐在角落里睡了半日觉,后来就再没出现过的那人呀。你们怎么这幅表情?”

“就是有点想笑,并且忍不住替他们尴尬。”沈八万不知打哪冒出来,慢吞吞擦着张琦等人肩膀走过去,拖长语调说道。

送消息的人一脸茫然:“啊?”

“早听说过,咱们之中有个上上品根骨,前几日还在猜是谁呢,现下终于揭晓谜底了。”

“人家根骨那般好,自然不必同我们一道修行。”

“他长得好看,资质又是上上品,拿停云峰的信物,说不定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停云峰了。”

“停云峰峰主可是大陆上最年轻的太玄境,掌门亲传弟子,二十来岁便一剑断山分海的人物。哎,我也想去那。”

“你是为了沈倦吧!可人家上上品根骨,你根本追不上!”

众人七嘴八舌嬉笑起来,张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上前两步,哗啦一声扯走那张江湖飞报,瞪大了眼仔细看,似要找出点证据反驳般。

这举动惹得笑声更大,有人故意凑过去,问:“张琦,你刚才嘲笑人家根骨稀烂,那你根骨是什么品级啊?”

话刚落,便有人答:“和我一样,在问道珠上摸出了紫光。”

“闭嘴!都闭嘴!”张琦抬眼一瞪,将飞报随便往哪个人身上一丢,甩袖转身,大步离开。

不远处的梦云亭内,沈倦看着朝此处走来的沈八万,幽幽“啧”了声:“还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吃到自己的瓜。”

沈八万早已习惯沈倦时不时冒出两句不容易理解的话,自发领悟了抓关键字词的本领,问:“瓜?公子,你想吃瓜?眼下可不是吃瓜的好季节,得等夏天才是。”

“只要你有心,只要你周围的人有意,就能每天有瓜吃。”沈倦合上手里的杂说,微微一笑。

“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方才张琦他们的表情可真有意思。”沈八万嘿嘿笑起来,激动搓手。

沈倦歪了下头:“是挺有意思。”

时值巳末,停了半个时辰不到的雨又开始下,搁在石桌上的茶已凉,道上行人渐多。沈倦不准备再停留此地,吩咐沈八万收拾亭内的东西,慢条斯理一整衣袖,也不撑伞,就这般步入山道。

他的方向,自然是飞行兽驿点,恰巧遇见方才那群人,帮沈倦说过话的女孩儿惊喜出声:“呀!沈倦!”

沈倦礼节性地止步,回身看向说话人。女孩儿撑一把雨过天青色的伞,比起同龄人,她的身型格外娇小,见沈倦停下,加快步伐,一蹦一跳绕过道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像只灵巧的鸟雀。

“你今日又没来上课吗?”女孩儿站在距离沈倦半丈远的地方,仰头看向沈倦,“明日可一定要来啊。执教说明日的课,乃是入门试炼的一部门,若是不来,极有可能不给你通过。”

“是吗?”沈倦眉梢微挑。

女孩儿点头,眸底微光闪动,表情极其认真:“对呀。”

沈倦轻轻笑起来:“多谢告知。”

他一笑,配身后朦胧烟雨色,就跟画儿似的。女孩儿脸登时红了,不由自主垂眼,声音怯怯的:“同、同门一场,不必如此客气。”

倏尔过后,又扬起一个笑脸,严肃镇定说:“我去伙房吃饭啦,下次见!”

“下次见。”沈倦低声道。

“这小姑娘名叫江漱月,很有天分和灵气。”沈八万从沈倦身后歪出脑袋,望着女孩儿远去的背影,乐呵呵笑了笑,不过笑完之后,语气就变得有些愁:“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事呢,公子,明日的课关系重大,你可千万要去啊。”

“是什么课?”沈倦问。

沈八万:“似乎跟灵植栽种有关,那老头搞得很神秘,不肯细说。”

沈倦拿折扇抵着下颌,眸光轻敛,若有所思,但直到回去小院,都没告诉沈八万,明日他到底去不去。

翌日,寅时七刻,天光不破,细雨沥沥,四野迷蒙昏黑。沈倦从床上翻身坐起,动静并不大,只有轻轻一声“噌”,却把窗外枝头上的沈八万吓了一跳,直愣愣砸到地上,渐起一片水花。

“去牵一只飞行兽过来。”沈倦慢条斯理扭头,眸眼半闭,声音低哑,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小细蛇从水洼里弹起来,翻窗入内,半根身子挂在窗框上,抬头叮嘱沈倦:“你可别再睡着了啊。”

沈倦点头、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他起身洗漱换衣,数分时间后,爬上鹏鸟宽大的后背,盘膝坐在上面,垂眸不说话。

许久不曾这般早起过,真是困得要死。

沈八万递了个糯米团给他,沐着细雨、仰望长空,感慨万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想,为何我不是龙。若我是龙,生来便可腾云驾雾,哪需要麻烦别的东西。”

“你为何不换一种思路,买条云舟,这样一来,半分力气不用花,坐在里面便可自由来去。”沈倦低声道。

沈八万嘿笑一声,摊开手:“云舟多贵,便是把我卖了,都买不起的。再说,就算买得起,也掏不出启动它的灵石,而且那玩意儿,还得定期维护!”

“出息。”沈倦哼笑。

今日讲课地点不在朝雨楼,时辰方至,执教将众人带到苍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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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雨里,冷飕飕的,有人忍不住问:“执教,咱们到这来是要干嘛啊?”

执教肃着一张脸,抬手指向某处:“看你们前方。”

却是很难看清。

沈倦提出一盏灯,黑暗终于被驱散了些,堆放在崖边的百余个花盆闯进众人视野,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执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抬目扫过众人,沉声道:

“前些日子发与你们的书籍中,有一本讲的是灵植,今日要你们做的,便是在这些花盆里种出植物。限时三个时辰,种子自己从白华峰上找。”

“不是吧?”“种草?”“那是什么书?我怎不知!”“我昨日才看完,可真是巧!”

新弟子们有的哀嚎哭叫,有的欣喜应是。执教令诸人逐一上前排队领盆,顷刻,又有人惊呼出声:

“这……这里面的是砖吧?砖上如何种东西!”

没人笑了,所有人都在抱怨叹气。

执教厉声:“安静!”

苍石崖上的年轻弟子们不得不垂下脑袋,把怨言吞进肚子里。

沈倦领到最后一个花盆,沈八万从他袖子里钻出来,拿尾巴一敲盆内,竟撞出一道“砰”的闷响。

“嘶!真是砖!这可怎么办!”沈八万震惊无比。

“这是息土。”沈倦伸指捻了捻,站在执教身后,低声开口,“息土富含灵气,三个时辰,的确能种出东西。但想要把这土犁开,却不止需要三个时辰。”

“所言不错。”执教捋着胡须,言语里流露出些许赞赏。

沈倦抬起手指,鼻翼翕动,一番嗅闻,又道:“但这息土并不纯粹,你在里面加了别的东西。”

执教点头,转身看着沈倦,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若真拿息土来,你们必然种不出,所以我降低了难度。”

沈倦对此不置可否,撩起眼皮,往山下一扫,至某处时,心念微动:“无论种什么都可以?”

“是,无论种什么,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在这块土上种出来。”执教说得肯定,旋即回身,看向在场诸人,声音严厉:

“此事入门考验之一,各位请仔细对待。”

“再者,为了激励诸位,我决定设置奖励――谁第一个在这上面种出东西,便能获得一块纯粹的息土。”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眼前一亮。他们虽然未见过真正的息土,却也听说过息土的价值。旁的灵土,种子播下去,三五日才可发芽;可若是种在息土里,半个时辰便可生长成幼苗。

众人陆续开始行动,有的试图犁土,有的前往别的地方寻找种子,唯独沈倦站在原地没动。

但他盆里动静很大,沈八万听见有奖励,整条蛇栽进盆里,拿脑袋和尾巴到处乱撞。

沈倦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不解问:“你在干什么?”

“我犁地啊!”沈八万忙得很,头也不抬回答,“盆就交给我,你去找种子,那块息土,我们必然要得到……哎哟不是我说,这玩意儿真硬,比净塔塔底的青石还不好搞!”

“原来你想过打洞出去?”沈倦有点儿惊奇。

沈八万甩甩尾巴:“那可不是?虽说我是被偶像关进去的,但那个地方不见日月,成天黑漆漆的,还镇着几尊皮笑肉不笑的神佛,实在是太糟心了。”说完又是一番催促:“你快去找种子!”

“没那么麻烦。”沈倦淡淡道。

“为何?”沈八万抬起头,他如今是条细细小小的蛇,比拇指粗不了多少,脸跟没有似的,却是生生凹出了表情,满脸疑惑,“你打算怎么做?”

沈倦道:“你去伙房,找一些生豆子来。”

“嗯?”

“黄豆绿豆之类的,都行。记住要生的,泡水泡了三四个时辰的那种。”沈倦低声嘱咐,“再拿一块棉布。”

“你要干嘛?”沈八万问。

沈倦:“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沈八万不信:“真的吗?”

“叫你去就去。”沈倦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捏住蛇头,直接将他丢到草丛里。

沈八万一步三回头离开,不慎放心地沿着小路爬行去伙房。沈倦垂眼,盯了盆里并不如何纯粹的息土一会儿,把花盆放到地上,然后摆出他的交椅,一屁股坐进去。

这之后,再无动静。

他睡着了,连伞都不撑,睡得沉静,风雨无阻。

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尤其在众人皆知他乃上上品根骨的情况下。

“我们、我们要不要去向沈倦师兄讨教一番?”不少人窃窃私语,连称呼都换为了“师兄”。不过终究没人敢过去问,毕竟他第一日的冷淡模样还历历在目。

唯独江漱月来到沈倦身旁,却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围着沈倦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帮他把伞撑上。

三刻钟后,沈八万叼着乾坤袋爬回苍石崖,见沈倦又睡了,不住拿脑袋顶他。

“嗯?”沈倦醒来,眼皮撩开一条缝,向手腕上的蛇投去一瞥。

“我带着豆子回来了。”沈八万指了指丢到沈倦怀里的乾坤袋。后者“哦”了声,看了看头顶的伞,坐直上半身。

天稍微亮了些,但光线仍旧朦胧,尚不如沈倦脚边那盏提灯明亮。他把花盆抱到腿上来,这段时间,盆底已积了薄薄一层水,沈倦把水倒出来,接着打开乾坤袋,将里头的豆子放进去。

沈八万很讨巧,半路上想明白了沈倦的意图,于是偷豆子时特地挑选一番,拿的尽是泡胀的。

沈倦把豆子们铺开后,将棉布裁成合适的厚度盖在上面,接着把花盆放回雨中。做完这些,他眼睛又是一闭。

“你且睡,我来看盆,发芽了叫你。”沈八万小声道。

他睡去,天幕从东方一寸寸亮起来,不过由于下着雨,始终泛着灰。崖上青草春枝被水洗过一夜,凝翠欲滴,姹紫嫣红的花透亮柔嫩,煞是动人。

盆中纱布底下,变化悄然发生,被泡胖的豆子翻出细小新芽,渐渐将棉布顶开。沈八万将自己缩得更小,蚯蚓似的,钻到棉布底下,偷偷看了眼,旋即欣喜窜出,绕着沈倦手腕爬来爬去:

“出芽了!出芽了!”

他过于兴高采烈,以至于声音大了些,惊动的不止沈倦,还有旁人。

守在崖边的执教大步走过来,一脸不可置信。

沈倦撩起眼皮,把盖在花盆里的棉布掀开――小小的黄豆上果然长出幼芽,又由于息土富含的灵气非常浓郁,幼苗正肉眼可见地往上窜。

沈倦把花盆往执教面前递了递,轻笑道:“方才你说过,无论种什么,无论用什么方式。请看,我已种好。”

“这也行?”“真种出来了!”“我的天,太聪明了吧!”

四方皆起震惊声,执教回过神来,抚掌赞许,“妙,妙!我曾设想过数种方法,却不料你有如此简单的回答方式。”继而转身,对分散在苍石崖各处的年轻弟子传音:

“沈倦,七刻十一分完成任务,乃首位完成者,获得息土。”

“多谢。”沈倦笑得非常有礼。

他拿到息土,将伞还给江漱月,带着沈八万离开苍石崖,回到小院后,发现窗台上站着只信鸽。

鸽子长得有几分眼熟。

沈倦摘下它脚上的信筒,以特殊手法拆信,展开一阅:

“故人安好,吾甚悦之。

无事小神仙,戌时三刻见。”

“无事小神仙”是花满城中的酒馆,有位朋友约他到那处见面。沈倦一番思忖,对沈八万道:“去拐一只鹏鸟,我晚上出去一趟。”

沈八万大为诧异:“门派的飞行兽也是能拐的吗?”

“去停云峰上拐,那儿的鸟比较乖。”沈倦慢条斯理说道,但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妥当,沈八万身为一条蛇,去拐骗生了灵性的鸟,打草惊沈见空是必然的。

他轻叹一声:“还是我自己去,你待在这里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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