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独酌(三)
悬天大陆上,但凡有门派广撒网招收新弟子,旁的门派都会明里暗里关注,若遇见好苗子,十有八///九会遭遇截胡,不过成功与否,端看好苗子的个人选择。
沈倦今日在临安城闹出了大动静,有人来挖墙脚是铁板钉钉上的事,但他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而且,带的酒还那么香。
“如此良辰好景,小友,你我对酌几杯如何?”来者自报家门过后,掠至沈倦身旁,收剑坐下,摘了酒壶、打开壶盖,慷慨大方地斟满两杯。
沈倦没跟他客气,微抿过后,一口饮尽。冷酒入喉,苦涩清冽,但回味甘甜悠长,这一刻,他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实感。
“是藏了三百年的秋露白?”沈倦笑问。
“好眼力。”柳江城赞道,为沈倦再斟一杯,转了话锋:“我青鹿派不仅藏酒无数,更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宗,悬天大陆上三位圣境修行者中的清虚真人,乃是我师叔,他听闻了你的情况,很有收徒意向。
再有,闻名江湖的踏雪寻梅、观澜剑、玉心清等年轻豪杰,俱出我派,与他们同修,益处甚大,小友,不考虑一下吗?”
柳江城说的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而若拜一位圣境修行者为师,当是天大的福气,但沈倦没有半分兴趣。
修行嘛,又苦又累,何必再来一遭?
他轻晃杯中酒,眼眸一撩,抬手指向某处。
河岸,火光照亮沉寂夜色,高塔倾颓、狼藉遍地,和旁侧的灼灼桃花形成鲜明对比。
“柳长老,瞧见那片废墟了吗?”他问。
“自然瞧见了,不光瞧见此间光景,更瞧见了当时你破塔而出的情形。”柳江城一捋胡须,感慨万千,“果然英才出少年,那塔上可是刻了三千符咒,寻常人根本接近不得。”
“那塔是御雷派的。”沈倦道,眼微微一弯,笑容无可奈何,“我毁了御雷派的塔,于情于理,都不该就此离开。”
柳江城摇头:“非也非也,你尚且年少,或许不知,御雷派是何其记仇的门派,你毁了他们的塔,入门之后还能安生?如此一来,你就更应该入我青鹿派才对。”
沈倦喝酒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柳江城,带了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柳江城脸上笑容更加亲切:“所以小友,可愿来我青鹿派?一座塔而已,我做主替你赔给他们。”
“可我……”沈倦蹙了下眉,迟疑片刻,才说完整这句话,“不想学剑。”
柳江城打量他,了然笑笑:“看小友你腰间佩刀,想来是打算修刀?无妨,我派刀法亦是在行的。”
“哦,这玩意儿只是一种装饰,我也不想学刀。”沈倦低头,抬指在刀鞘上一弹:“我不太喜欢打打杀杀。”
“那你想学什么?”柳江城问。
沈倦思索了一会儿:“……画画?”
柳江城的表情僵住,可见沈倦这个回答有多惊天动地。
沈倦根骨奇佳,不仅让问道珠迸发出至上光华,更是未正式踏入修行之道,便毁了御雷派的镇妖塔。此乃绝佳的武学奇才,但现在奇才告诉他,不喜欢打打杀杀,想学画画。
这真是前所未料的状况,不过柳江城到底是一派长老,反应奇快,当即打定主意,先将此人骗回门派再说。
他又捋了捋胡须,诚恳道:“可御雷派并不擅长画道。”
“非也非也,柳长老,听说过说疏夜吗?”沈倦伸出手指,冲刘江城摇了摇,接着换了个坐姿,由盘膝改为正坐,伸手指着河岸火光,认真严肃道:“御雷派说疏夜说前辈,生前在临安城垂野林中作画,却遇数千凶兽自秘境中奔逃,为救临安城百姓,以画境困杀之。他是我偶像,虽身死,但精神永远留在了我心中。”
“今日三月初三,乃说前辈忌日,我还要去河边祭奠,先告辞。”
沈倦有礼极了,起身后还冲柳江城拱了拱手,正朝院门外面走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冲柳江城笑道:“还有,多谢柳长老的秋露白,真是许久未曾喝过如此好酒了。”
柳江城猛地垂眼,拿起酒壶一晃,里头赫然空空――沈倦在悄然无声之间,喝空了一壶酒!
沈倦走出小院。
杵在一旁伪装自己是根木棍的蛇妖立刻跟上,欢天喜地道:“原来我们的偶像是同一人!这可真是巧,烧纸钱咱们一块儿去呗?如此一来,酒还要我……”
“小黑,你太吵了。”沈倦摘下腰间佩刀丢进乾坤袖,捞出一把玉骨折扇,轻巧蛇妖脑门。
蛇妖抬手捂住额头:“我不叫小黑。”
“那你叫什么?”沈倦问。
“我……我没有名字。”蛇妖皱眉道。
沈倦:“没有名字,称呼起来极不方便。”
蛇妖思索片刻,试探性问:“你给我起一个?”
春花在夜色中幽静绽放,石灯笼间或一盏,道路并不明亮,沈倦根本没想着要去烧纸,漫无目的走在散花楼后的庭院里,问话相当漫不经心:
“一到九,你喜欢哪个数字?”
“八,谐音发嘛!”
“筒、条、万,喜欢哪个?”
“万?听上去就很有钱!”
沈倦抖开折扇,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以后你就叫八万。”
蛇妖分外惊讶:“这么随便的?”
“但听上去很有钱,不是吗?”沈倦一本正经道。
蛇妖一想也是,点点头,喜滋滋道:“此后就叫八万了,你姓沈,那我也姓沈。”
沈倦对此不置可否,摇晃折扇,慢条斯理行过转角,谁知竟与一人不期而遇。
――又是沈见空。
这人敛了气息,以至于沈倦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恰有灯盏,照他白衣如火,但面上仍是见不到半点表情,五官锋利冷冽,眼眸犹如裹霜。
沈八万一见沈见空,本能地察觉出危险,丢下一句“我去把自己洗干净”,撒丫子跑开,留下沈倦和沈见空对视无言。
沈倦捏了捏折扇,决定当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同这人擦身而过时,他听见沈见空问:
“我将你从雷峰塔带到此地,你看起来并不情愿,刚才青鹿派的人来找过你,为什么不走?”
“你不是离开了吗?”沈倦头一偏,微微挑眉,反问沈见空。
“离开,不代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沈见空道,接着重复方才的问题:“为什么没走?”
“我不情愿入御雷派,就情愿去天姥山了?”沈倦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幽幽一转,敷衍着给出一个答案。
“若有旁的门派再来询问,你会走吗?”沈见空又问。
被问之人垂眼,复又撩起,“啧”了声:“我是走是留,对你很重要?”
“你毁了御雷派的塔。”沈见空语调平平,听不出半分感情。
沈倦觉得沈见空变得有点儿刻薄,不仅如此,还开始记仇。
两人对视半晌,沈倦终于给出一个确切答案:“不走。”
沈见空垂下眼。
他们离得近,沈倦闻到沈见空身上染了一种很独特的潮湿气息,以及……血的味道。沈倦心念一动,垂眼瞥去,果不其然看见沈见空垂在身侧的指尖正淌血。
临安城中,只有一处地方有那样的潮湿味道,也只有那个地方,会让人短时间内流血不止,就算是圣境、通天境的大能都不可避免。
――城西垂野林,当年沈倦遇见凶兽的地方。
弥漫在那片树林里的雾有点儿独特癖好,喜欢在不经意间划伤林中人或动物的皮肤,让他们不停流血。当年沈倦过去,很有先见之明地备了一盆鸡血,一进林便泼出去,叫那些雾安静如鸡,但很明显,沈见空没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沈倦不由有些庆幸,垂野林的雾没对沈见空的脸下手,否则有点儿不忍直视。可是这个人跑去垂野林干什么?学他采风画画?还是去打探那里的秘境?
但无论如何,沈倦都很嫌弃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他扬了扬下颌,道:“不处理一下你的手?”
“无妨。”沈见空语气淡然。
垂野林造成的这种伤,无法靠体内灵力医治恢复,要么捱到时间过去,等流血自行停止,要么用药止血,沈见空明显是前一种打算。
“我懂了,像您这样的前辈,定然不会随身备止血药丸。”沈倦将目光挪回沈见空脸上,盯着他看了几息,轻扯唇角。
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但眸光平静,模样分明少年,气质却全然不似少年。
沈见空看着,心思有些复杂。
沈倦在乾坤袖里一通翻找,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朝沈见空递去。
此瓶瓶身透明,一眼可见盛放在内的红色液体,沈见空接过晃了两下,觉得这瓶子甚为奇妙,似是东海鲛人哭出的泪珠,能一眼看透:“这是什么?”
“初级止血药。”一百二十五个铜板一瓶,每次恢复二百五十点血量,沈倦觉得非常适合沈见空。
但从游戏里带出来的东西,用一样少一样,思及此,沈倦起了逗弄的心思:“承惠一千金。”
沈倦离开悬天大陆不过三十年,物价变动并不大,一千金并非小数目,足够寻常人家安稳度过一生,沈倦不信沈见空会真给钱。他等着沈见空把这瓶初级止血药还回来,没想到这位冤大头递来一个钱袋,以及一句“成交”。
沈倦:“……”
三十年不见,这个人怎么变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