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挑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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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四)

一只手抓住了他手腕, 接着腰被揽住,整个人撞入那人怀中。

他闻见了一股仿若深雪般的气息,幽幽又渺渺,清苦冷冽,悠长深远。

“沈见空?”沈倦没力气抬头, 额头抵在这人肩膀上, 轻轻唤了声。

“嗯。”沈见空回答他。

沈倦并未如何惊讶。这种理所当然的念头不知何时形成,或许是因为他回到悬天大陆后, 这人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些难说清的情绪。

四面漆黑,碎石簌簌滚落, 下坠的过程说不清到底是长还是短, 总之是到了底。

沈见空没立刻放开沈倦,这人的虚弱显而易见,偏又不能渡给他灵力,是以能做的, 便只有这样让他靠着。

“你把我放到地上吧。”隔了片刻,沈倦恢复了些力气,低声对沈见空道。

“不坐椅子?”沈见空问。

“这会儿就不挑了。”沈倦扯起唇角, 笑了一下。

此境幽暗,适应一阵才能视物。沈见空寻了处平坦光滑的地方将沈倦放下, 接着便见这人在乾坤袖里一阵翻找,掏出个小瓶,把里头的东西灌进喉咙。

“喝的是什么?”沈见空坐到他对面, 瞬也不瞬凝视他,问。

“高级回力药。”药效立现,沈倦说话终于不再有气无力,但面色仍是苍白,额上颊上渗着冷汗,将垂落的一绺发沾湿。

沈见空捏了个洁净术给他,随后把他喝空的瓶子接过来,拿在手上不住细看,“你上哪儿弄的这些奇怪东西?”

“家乡特产。”沈倦答得敷衍,继而敛了眸,问沈见空:“你怎么来了?”

“正巧遇见秘境,便进来了。”沈见空随口答道,偏生语气惯来冷沉,教人听不出半分随意。

“来处理它?”沈倦又问。

沈见空“嗯”了声。

“打算如何处理?”

“镇住便是。”

那你不如直接在外面对着这秘境砍一剑,来得更快更效率,反正这不是大秘境,无需顾忌太多。沈倦内心暗道。

“但秘境为何突然不安,须得从里面才能找出缘由。”沈见空猜出他心中所想,予以解释,旋即又问,“你破坏了整片春之域,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东西都变异了。”沈倦低声道,“这本是一个归元境修行者的历练场所吧?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太玄境的人到此处,都会走得艰难……若非师父给我的剑上留了一丝意念,我根本做不到脱困……”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语调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在压抑什么,抬起的眸垂下了,眼睫不住颤动,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捏成拳头,额上再生冷汗,唇色与脸色苍白犹如金纸。

疼痛感自之前被幽灵花咬伤之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更有一种带着刺的痒开始在周身经脉中弥漫。

毒发了。

沈见空一直盯着他,哪会发现不了他的不对劲?他立刻倾身过去,扶住沈倦肩膀,两点如漆写满担忧:“怎么了?”

方才喝下那罐药剂再无效果,沈倦又一次失了力气,头一垂、栽向前方,疼得泛白的指节揪住沈见空前襟,在那片素白上留下深深指印,但始终没说话。

沈见空拥住他,眼垂下来,眸底微光晃动不休:“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沈倦闭上眼,声音虽抖,却透着坚定。

被幽灵花咬了一口而已,这毒花的毒不算剧烈,不致死,只会令中毒的人每隔三日经历一次痛和痒,持续时间长达半年。据沈倦所知,解毒的方法只有一个——龙涎敷于患处,每三日一次。

但没人这般解毒,都是靠一口气强撑,因为上古龙族早已灭绝,遍寻不得踪迹。不过嫌少为人知晓的是,龙族与人族混杂生下的血脉尚存人世,因恐惧世人眼光,早早更名为灵族,现居瑶山。灵族人可以帮忙。

面前这个人就是瑶山灵族,但沈倦哪能向他开口?

先不说他身为沈倦,一个出身云游客的少年,根本无从得知灵族便是龙族血脉这等秘辛。就算他开了口,沈见空也不见得会帮他,做他三日一次的药,所以说,何必白费口舌?

“若是没怎么,那你为何浑身发抖?”沈见空扳着沈倦肩膀,迫使他抬起上半身,沉着声音问。

沈倦根本没发现这一点,羽睫轻颤一下抬起,看向沈见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茫然。

那模样太惹人怜,沈见空把他按回怀里,抬指搭上他腕脉。

一番探查后,沈见空脸色冷了下来:

“你中毒了。”

“你清楚自己中的什么毒。”

沈倦闭上眼睛,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浑身的颤抖,缓缓坐直上半身,打算从沈见空怀里退出去。沈见空敏锐地发现这点,手往他背上一环,将人箍住。

“跟你说了,你也解不了。”沈倦实在是无力与沈见空抗争,尝试一次未果之后,干脆垮下肩膀,就这样将脸蹭在他胸前衣襟上。

“你不跟我说,就知道我解不了了?”沈见空声音里带上怒火,音调高扬,话语冷硬,说完后见沈倦仍是没动静,再度捏住他手腕。

沈见空打算二度探脉。

脉象自然能够说明问题,不过沈见空并非医修,无法一探便明了沈倦的所有情况,但要查清,也只需花上一点时间罢了。

沈倦心知自己藏不了了,无声一叹,道:“是幽灵花。”说完摊开手掌,将花的残骸拿给沈见空。

“只有龙涎能解它的毒。”他又道,话语里还透着点儿笑,听上去虚弱万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幽灵花的毒死不了人。”

“每三日经历一次剧疼剧痒,持续半年,你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嗯?”沈见空克制着暴怒,冷冷盯着沈倦,语气极重。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沈倦慢吞吞道。

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带着些许热意,卷走停留此间的片刻沉默。浓得化不开的昏暗溢满周身,空气里尽是岩石的气息,闻不见草木,嗅不到花香,但沈见空身上的冰雪味道分外清晰。

“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就坐直、站起来。”沈见空的眼眸漆黑,融着深沉的绿,看上去冰凉冷漠。

这是一句气话,莽莽撞撞、不经思考,可沈倦听见后,当真有了动作。他抿住唇,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起身,跟拔萝卜似的把自己从沈见空怀里□□,靠到背后的石壁上。

用来系发的那根缎带不翼而飞,他乌黑的发披散而下,凌乱地贴在颊上脸侧;身上满是汗水,整个人如同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沈见空被他弄得又气又怒,沉着一双眸盯紧他,“告诉我,哪儿被它咬了。”

“告诉了你,你就有法子解读吗?你又不是龙,如何能解?”沈倦缓慢笑了一下,桃花眼半弯,盈在眸底的水光幽幽,散开在里头的情绪看不真切。

“我能。”沈见空定定说道。

沈倦表情微怔。他在赌,赌沈见空知晓他所中之毒源自于幽灵花后,会放弃替他解毒的想法。现在看来,大抵是赌输了。

但他仍想问一句“你又如何能了?”,去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可还没出口,就听得沈见空道:“听说过瑶山灵族吗?”

“……听过。”沈倦的声音瞬间变得低哑。

“瑶山灵族,其实是龙族后裔,所以我能帮你。”沈见空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强迫自己放轻语调:“告诉我,幽灵花咬在你哪个地方了。”

靠在石壁上的人却闭上了眼。

沈倦搞不懂沈见空为何这般紧张,搞不懂他为何这般愤怒,中毒的人分明不是他,疼又不疼在他身上。

再说了,又不是真的不能忍。不慎被幽灵花咬伤的人千千万万,又有多少人身旁有幸存在着一个瑶山灵族?

更想不通沈见空为何会这样对他尽心,分明他仍是他,纵使因着如今身份与需求,不再一股脑地将他推拒门外,但他自问不曾有过半分亲近举动。

人的变化怎能如此之快?于他而言三年,于沈见空而言三十年,沧海尚未化作桑田,一场红尘梦都不够。

“还是不肯告诉我?”沈见空咬牙切齿,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他盯着沈倦,而沈倦倚在山壁上,乌发凌乱,脸上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这一刻,他清瘦得仿佛撑不起那身黑衣,整个人虚弱又美丽,仿佛开在深渊深处的花,瞬然即逝,风一吹就不见。

还说并不讨厌他。这不是讨厌,又是如何?

当真是到了厌恶的程度,连身中奇毒,都不肯让自己替他解。

沈见空几乎要生出一种冲动,将这人拖至怀中、压在身下,不去管他的反抗抑或冷眼斥骂,一寸一寸、一处一处找寻,直至毒解为止。

这是沈见空多少年来从未滋生过的想法,尚未想明这种念头代表什么,沈倦撩起眼皮,轻声开了口:“颈侧。”

沈倦想,忍痛的人到底是自己,既然有人心甘情愿帮忙,不如遂了他的意,反正得利之人是自己。

沈见空眼睫一颤,心底的怒火随着这句回答迅速消弭不见。他来到沈倦身前,单膝跪地,低声问:“哪边?”

“左边。”沈倦偏了偏头。

他脖颈上的乱发被沈见空撩开,瘦长的线条随着呼吸缓慢起伏,脆弱得惹人怜爱,又勾人凌虐。沈见空呼吸一滞,旋即敛眸,盯着一片瓷白中略显微红之处,按了按,问:“这儿?”

那是接近脖颈与肩膀相连之处,再往下分毫,便是凹陷的锁骨。

沈倦点头。

沈见空没有立刻动作,气氛变得怪异。沈倦笑了笑,散漫道:“你真的要给我涂你的口水?还是算了吧,想着就怪恶心的,还三日一次持续半……”

他话还未说完,颈间倏然一凉,紧接着,这人尖利的犬齿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很深,当场破了皮。沈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透过这一咬被渡过来,他并不排斥,只是本能地呜咽一声,手指揪住沈见空衣襟,软在他怀里。

冰雪的凛然扑鼻而来,因为靠得太近,他嗅到了厚重风雪下的草木味道,带着微微的苦涩,清冽得让人心神悸动。

光线昏暗,此地除了山石不见旁物,时间的流逝变得不甚清晰,可每一种感觉都被放大到极致,疼痛取代了疼痛,痒取代了痒。沈见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心音,他都清楚感觉,渐渐的,呼吸与呼吸重合,两种心跳响成同样的节拍。

沈倦分不清过了多久,总之是在疼与痒悉数褪去后,沈见空的唇齿才从他脖颈离开。他睁着眼,桃花眼里弥漫水汽,看上去很是迷茫。

“传闻有些错误。光有龙涎并不能解幽灵花之毒,主要依靠的,其实是同龙涎一起吐出的那口龙息。但灵族并非真正的龙族,无法直接吐一口龙息出来,所以只能这样。”沈见空在沈倦耳侧解释,眸光扫见方才被自己咬的地方仍渗出鲜血,几乎是出于本能,立刻凑过去,将那滴血舔///舐干净。

沈倦后背一僵:“我说你……”

从沈见空开始往他体内渡龙息开始,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就变了,变得极具侵略性,像是野兽见到了钟爱的猎物,将之困在方寸之间,虎视眈眈企图独占。

——说准确一些,困住他的似一条真正的龙,他是龙私藏的珍宝,从此困锁牢笼、满身枷锁,为之所独有。

沈见空适才发现他做了什么,别开脸,硬邦邦开口:“身为龙族后裔,骨子里难免带有兽性。兽类受伤,往往会用舌头处理伤口。你不要多想。”

“哦。”沈倦往旁挪了挪,从沈见空臂弯里移开,坐到一尺开外。他盯着沈见空看了一阵,垂眸低声道:“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沈见空道。

沈倦仍注视着沈见空。这人要他不多想,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本性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数分过后,沈倦换了个坐姿,盘腿而坐,双手放在小腿上,表情严肃里透出些许古怪:“沈见空,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沈见空取了颗耀石摆在地面照明,接着往沈倦身上丢了个洁净术。

银白光华如涟漪扩散,落满沈倦周身,气息柔软又温和,可华光之中,沈倦表情依旧。

他问:“你是不是看我根骨好,想同我双修?”

先前他否定过这个想法,但如今看来,似乎否定得太早了。

耀石照出的光芒亦是银白,更衬沈见空衣白如雪发如霜,听见沈倦的话,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内心那种不知名的燥热逐渐消散,过了片刻,沈见空给出回答。

他说:“我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妈妈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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