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分东西两厢, 铭轲太子等人被安置在东厢, 西厢此时住着南诏国太子凤牟奇, 以及其妹歌娅公主。
由柳从勋领着入了院子, 恰巧便与要出门的凤牟奇以及歌娅公主撞了个正着。
南岛大越是汉人的分支,同属炎黄一脉,服装上与大晟差别不大,然南诏国却不同, 独具特色。
歌娅公主头上戴着绣了彩花的头帽,红色流苏坠落在面颊两侧,身穿镶蓝边儿大襟右衽上衣,下面的长裙有红、白、橙、黄、蓝、墨、紫七种颜色的条纹,期间缀着珍珠玛瑙, 腰间悬挂彩色铃铛, 肩上搭着羊毛披毡。
她五官立体,鼻梁高挺,弯弯的峨眉透着几分英气,一双眼瞳微微呈现绿色,清澈明亮, 绚烂璀璨,宛若清泉间一泓碧水,双唇殷红似火, 神情高贵中流露出几分明艳,是一种张扬而特别的美。
歌娅公主目光落在与铭轲并肩的长洛身上,见长洛戴着银色面具, 只看得到一点朱唇及尖尖的下巴,她神色间有几分失望,旋即嗤笑一声:“越国的公主,是没脸见人吗?”
凤牟奇望她一眼,暗含警告:“别给我惹事。”
歌娅收敛几分,径直出了驿馆。
凤牟奇与铭轲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两句,跟着歌娅离开。
入了安置好的卧房,穗儿不满地抱怨:“他们南诏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刚刚那个公主如此无礼,他们太子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傲慢死了!”
长洛咳嗽两声,淡声道:“他们与大晟皇帝交好,咱们不请自来,南诏国自然觉得高我们一等,跟她置什么气。”
穗儿撇嘴:“大晟皇帝都派人迎我们了,不请自来又怎么样?若说起来,他们南诏公主来帝京好些日子了吧,到现在仍旧是个公主,只怕大晟皇帝都懒得看她一眼,她有什么骄傲的。”
长洛望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我头疼,扶我去躺一躺。”
穗儿搀扶她时,清平净手过来,探了探长洛的额头,皱眉:“比刚刚发热严重了,我去看看郎中来了没。”
凝儿走过来:“公主,奴婢去吧。”
清平嗔她:“到了帝京,以后要改口,别乱叫。”
——
柳从勋将人安置后请了郎中,又入宫去见穆庭蔚复命。
秦延生正在御书房里跟穆庭蔚议事,听了柳从勋的禀报,穆庭蔚神色淡淡:“病了?”
柳从勋颔首:“臣已让人请了郎中,只是对方毕竟是公主,不知陛下以为可需再着御医过去瞧瞧?”
穆庭蔚沉吟着,久久没开口。
柳从勋与秦延生互望一眼,都有些摸不透圣上的心思。
近半年来,南诏国一直对南岛大越虎视眈眈。陛下答应与南诏国联姻交好,他们还以为这是支持南诏国的意思,可如今越国公主来和亲,陛下也让人迎了。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心里,究竟打得什么算盘,更不知陛下对于越国太子和公主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当初沈相辞官离京之后,穆庭蔚登基,建立新朝,废了丞相之位成立内阁,任命秦延生为内阁首辅,柳从勋为内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
这俩人皆是穆庭蔚心腹,或许在朝臣们看来,他们是最懂穆庭蔚的人。
只有柳从勋和秦延生两人自己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心思究竟有多捉摸不透。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让他们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领会到了极致。
穆庭蔚这会儿端坐在龙位上,犀利如鹰的凤目扫过底下的二人,淡声开口:“南诏与越国势同水火,如今都来求得与我大晟联姻,你们俩有什么想法。”
他突然把问题抛给了柳从勋和秦延生。
御书房大殿之内静默良久,秦延生上前一步,恭谨道:“陛下,臣以为,南岛虽然刚经历过内战,但地处海岛,越国人又颇懂用毒之术,且距离大晟较远,我们若想攻下并不容易。南诏既有吞并越国之心,我们不妨给予支持,等南诏和越国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方为上策。”
柳从勋一怔,对着龙位上的男人拱手:“陛下,此举不妥。南岛大越与我大晟同属炎黄一脉,皆为汉人,我们怎可助南诏而灭越国?如此一来,将来即便收复南岛,越国百姓也必对我们恨之入骨。若陛下能帮越国解决此次与南诏的危机,却可以在越国扬名,得尽民心。”
自己的谏言被反驳,秦延生心中不悦:“柳大人莫不是念着自己曾经是大越人,又差点儿成了越皇的准女婿,故而存了私心,替越国人说情的?”
上位的穆庭蔚原本神色平淡,却在听到秦延生的这句话后,眸光瞬间凌厉几分,冷声阻了底下二人的争执:“够了!”
秦延生和柳从勋恭谨垂首。
穆庭蔚扫他们一眼:“此事明日早朝再议,退下吧。”
他起身去了内殿。
秦延生还有些没搞明白,陛下好端端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柳从勋觑他一眼,拱手:“首辅大人,你我纵然政见不同,但翻以前的旧事来争执没什么意思,陛下也不见得愿意听。”
秦延生还在莫名其妙,柳从勋已经大步流星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后面,是一片碧湖。穆庭蔚一袭玄色龙袍,长身玉立在拱桥上,手扶栏杆,看雪花纷纷扬扬落进湖面,消失不见。
周遭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遣退了,独他一人。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大理石栏杆上雕刻的飞龙,略显阴鸷的目光里蕴藏着几分失望与深沉。
所有人都觉得他答应与南诏国和亲,是为了支持南诏与越国的战争。朝臣们以为,他想借南诏之手而收复越国,之后再图南诏,想必越皇也是这么想的。
当初他花费心思在南岛那么多年,也确实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但这一次,则不然。
他前几年致力于收复南岛,在南岛花费了大量的精力,眼线也有很多。所以他听闻过一件事,清平公主意外离去之后,越皇将她安置在冰棺里,躯体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他觉得,既然阿贞当初能在尤旋的身体里醒来,如今未必就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虽然这个可能性极小,但哪怕一点点的希望,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期盼,更是他一直等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可惜,当初答应阿贞放弃南岛之后,那些眼线很多被他收回来了,他如今无法得知清平公主是否还在冰棺里这件事。
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需要做成大事扬名立威。拿下南诏国,无疑是不错的选择。
与南诏国交好,主要是为了暂时稳住南诏王,日后寻机挑起战争。
至于南诏提出和亲,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既然没撕破脸,他只能先应下来。
左右是他们公主嫁过来,对大晟而言毫无损失,兴许还多了个人质。
此外,他答应与南诏联姻,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却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荒唐缘由:
或许清平真的醒了,但是被越皇扣在越国,怕他知道。
南诏国与越国关系僵持,大晟与南诏联姻,等同于南诏国有了大晟这个强有力的后盾,这对越国如今的局势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他想趁此机会看看越皇的反应,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南诏若依附大晟,越国势弱,越皇必然焦急万分。
如果清平真的醒来,被他们隐瞒着,如今为了大局考虑,他想必会送她来和亲。
他可能真的疯了,才会有这样近乎算得上是荒唐的猜想,守着一份微弱得看不到结局的希望。没有人知道他当初冒出这样的念头时,内心有多忐忑。
可如今的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越皇居然送了个宗室女过来,不是清平。
阿贞,她真的没有醒过来。穆庭蔚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坚持,在心上不断给自己建立起来的梦,塌陷了。
他抓紧了栏杆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凌厉的目色中多了几分沉痛。
——
苏云阳过来送药的时候,看见穆庭蔚周身散发的威慑力,顿了顿脚步,壮着胆子上前:“陛下,该服药了。”
眼前这位帝王从来就没按时服药的时候,身边的人不敢劝,如今他少不得没到用药时间亲自送过来。苏云阳的面子,穆庭蔚还是会给一些的。
看见那碗药,穆庭蔚也没说什么,端起来仰头喝了个干净,又递给他。
苏云阳正要退下去,穆庭蔚道:“越皇送了个冒牌公主来和亲,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苏云阳脊背顿时僵硬下来,半晌后,他道:“臣只是御医,不懂国事。”
“是吗?”穆庭蔚犀利的眼眸微微眯起,语气冷淡中带着一丝漠然,“朕最讨厌被欺骗,那个长洛公主……该死!”
苏云阳一个哆嗦,面颊惨白,登时跪在了地上:“陛下开恩,她不过一介女子,此次联姻也只是政治上的牺牲品而已,恳请陛下饶恕。”
穆庭蔚难得笑了一下,“你不是很介意她当初幽禁你在离王府做面首吗,如今朕把她许给你,给你出气,你觉得如何?”
“陛下说笑了。”苏云阳有些讪讪,“长洛公主是来和亲的,微臣只是个小小御医。过段时间陛下病愈了,臣还打算离开帝京,四处游历,没有成亲的打算。”
“行,你自己不要的,别后悔。”
穆庭蔚睨他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又道:“长洛公主水土不服,染了风寒,你是御医院的院判,去驿馆为她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