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芜手上捧着两件新做好的衣裳跟在南枝背后走,她心里有事,南枝手上的灯笼又明明灭灭的,廊道上还一个人皆无,越走,不知为何就越添几分慌乱的感觉,到后来,她干脆停住脚步。
南枝不耐的转身催促她,“赶紧的,要是耽搁了咱们五姑娘挑衣裳,仔细你的皮!”
孙青芜压压心底窜上的恐慌,继续跟着南枝。一阵夜风袭来,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窜入鼻尖,孙青芜别过头躲开。
戴家做木料生意,兼着做些香料。别说是主子,就是家仆,不管新衣旧衣,穿上之前都喜欢熏一熏。只是今日这衣裳不知怎的,香味有些古怪,叫人闻了头晕。她跟着南枝晃晃悠悠的走到莲花水榭的门口,南枝告诉她再穿过两条廊道就是戴碧榴的院子。拐弯的时候她略微慢了两步,眼前一黑,忍不住在栏杆上坐了一会儿歇歇脚。
这一歇,不过是眨眨眼的时间,前面南枝就不见了影子。
“南枝姐姐……”孙青芜喊了两声觉得不对。她一直呆在绣房,以前做好的绣活,要么是女眷们差人来拿,要么是绣房管事的派两个心腹的过去好拿几个赏钱。在戴家做了半年左右的活,她从未进过还后半个内宅,更别说要去姑娘们住的园子了。
周围都空荡荡的,只是廊下树上四处都点着灯,亮堂的犹如白昼。
孙青芜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咬牙忍着不适朝前走,打算待会儿见着个人就问问路,把衣裳送到五姑娘手上。明天就是戴家的梅花宴,要是被耽搁了,绣房的管事妈妈们又没事就闲话说几位太太里四太太是最难讨好的。她还想留在戴家。
哪知穿过两条廊道都并没看见一个人影,直到穿过一个拱形门洞,映入眼前的景象更不像是姑娘们所居。
眼前所见是个四四方方的池子,里头空空荡荡,连片残叶都没有,倒是边上围了一圈繁盛似锦的花朵,趁着灯火分外喜人。一方汉白玉桌,四条石凳屋前不远的地方。石桌后头是一排四间双层的木楼,这木楼雕工格外精巧,还隐隐散发出股淡淡的异香,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问心居。
这个地方似乎分外安静一样。再想想先前那几条廊道都没有人走动,孙青芜心下一突,隐隐猜到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木楼的门忽开了,一个身着小厮衣衫的人走出来,孙青芜下意识躲在门洞边上。看见小厮正面的身影,她睁大了眼。
这分明是戴成业心腹的随从,孙青芜想起了在绣房偶然听到的一段话。
绣房里有几个绣娘是戴家的家生子,祖辈从在剑南时就跟着戴家,因女红格外出色,家里又有几分体面,家里就把她们送到绣房做绣娘,一是绣房工钱高,二是徒个清净,做上两年,不用在主子身边挨打挨骂的,到时候就能求主子开恩给放出去做个掌柜娘子或是管事媳妇。
这几人里头有两个嘴上闲不住,分外喜欢寻机说主家的闲话。她有心打探戴家的消息,便注意些。有一回就听到她们说戴成业是戴家的顶梁柱不假,却也是个风流香泡大的人,以前在剑南道就和粉头名妓们日日牵扯,还有个大户人家的贵女为了争戴成业的宠爱把脸都划破了,在家里哭死闹活的说要嫁给戴成业。原本戴大太太都要答应了,后来戴家把上西北,戴大太太就换了口风,说要给戴成业娶个真正的百年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哪怕是落魄的都成。那女子眼看嫁到戴家无望,一根绳子吊死在戴家门口。事后戴成业毫无所动,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戴家还很快就搬到滁州来,生意更上一层楼。
到滁州后,因戴成业生的俊,哄起女人手段又高明,背后有靠山,且最会调香,结实了一大帮公子哥后,又因戴老太爷老是管束他,说他不该时常进欢场。戴成业干脆挑上等的香木在家中建了一座香楼,有懂香的管事私下说这香楼有催情之效,大少爷时常会带了人回来逍遥,还不伤身子。
旧言在脑子里翻开,孙青芜心跳如鼓,不禁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上捧着的衣裳。她就是再没见识,前世毕竟在教坊司呆过。
也顾不得是自己想多了些,孙青芜慌慌忙忙的丢下衣裳,转身就跑。
出来给戴成业倒凉茶下火的杜仲听见声音,到门洞这边查看,嘴里嘀嘀咕咕,“吃了豹子胆,哪个敢来打搅大少爷?”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人影,想到这毕竟是戴家,家里又驻扎着许多护卫,没人敢胡来,就关了院门回去。
到木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陈皮从另一边带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过来,先骂他,“怎的这慢,大少爷都快急上火了。”
陈皮翻了个白眼,“大少爷这般挑剔的人,弄个歪瓜裂枣能答应,寻着人不得洗刷洗刷,到时候大少爷瞧不上,不是再耽搁?”
“行了行了。”杜仲打断他,围着两个丫鬟转了两圈,看细皮嫩肉的,就教训她们,“进去好好服侍大少爷,没叫你们,就不许出声,若有福气叫大少爷瞧上,就是你们全家的运道。”
两个小丫鬟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冲两人福了福,开门进去。
门一合上,杜仲拉了脸,“赶紧叫人去查,咱们兄弟两这回可被打了脸,家里这些不安分的,敢给大少爷玩手段。若不是今日家里迎着贵人,今晚就把她们弄出来打死!”
陈皮摸着下巴,朝西面看,“难不成是那头养着那十几个?”
杜仲脸上阴云密布,“甭管是谁,都得查出来,否则咱们兄弟在大少爷面前可就说不上话了。”
陈皮没有接话,心里却打定主要要是查出来谁在背后给使绊子,必要对方好看。
两人商量了两句,从陈皮过来的方向而去。
院外蹲在大柱子后的孙青芜一点声都听不到后,跌跌撞撞的起身。她此时头晕目眩,骨肉都在发软,身上却有一阵一阵的热气涌上来。眼前一阵模糊,她咬着舌尖唤醒神智,只知糊里糊涂顺着路走,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再撑不住,一下摔到在地。
几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跃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从安提着灯笼看了看人,立时满面通红回去敲门轻声禀告,“大都督,是个丫鬟,看起来像是戴家的婢女。”
屋里传来李廷恩有些气息不稳却清淡冷静的声音,“把人带进来。”
“是。”
从安转身出去,直了两个人把人架进去放在李廷恩面前。
看对方像是没骨头一样倒在地上还在轻轻喘息,瓷白剔透的脸上透出一阵阵粉意,额上满是汗珠,李廷恩蹙了蹙眉,吩咐人,“给她打水。”
水打来后,因都是男子,虽说孙青芜看着有些来历不明,照理说不用客气,可从安还是觉得束手束脚的。这么个水晶一样的人儿,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丫鬟,要是被戴家逼着过来的,被他们这些粗人碰了怕是不好。
看从安拿着帕子半天擦不上去,李廷恩拧了拧眉。从安见到,一咬牙就想拽着孙青芜的胳膊上手。
孙青芜神思昏昏却还有一线理智,看到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过来,拼命朝后面退,嘴里胡言乱语的轻声呢喃,“娘,大哥……”
“退下。”
从安不知为何李廷恩会忽然开口,却如闻大赦,放下帕子带着护卫出去关了门。
李廷恩从蟠龙沉香榻上下来,走到孙青芜身边,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从铜盆中拿起帕子拧干,蹲下身拽着孙青芜一只胳膊制住她,另一只手将帕子敷在孙青芜额头。因才沐浴过,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锦袍,长发披散还带着一股潮意,扫过孙青芜火热的颈项,立刻带来一股舒适的凉意。他的手指亦是冰冰凉凉,即是隔着衣衫,也能让孙青芜觉得那种饥渴燃烧的欲望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
神智越来越迷糊,她心中那种清醒的一定要抵抗所有男子的想法消散许多,不由抬头。
一张有些模糊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烛光中。可孙青芜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彻骨的荒凉与寂寞。这种眼神让她分外熟悉,哪怕是在此时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她也能想起来。
前世家破人亡,容貌俱毁,她从大家闺秀沦落到教坊司做烧火的丫鬟。她想死却不能死,因为还有敦哥儿要照顾。每一日五更天她就起来,对着满室寂静照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铜镜,面容都已看不清楚,是美是丑都不重要,唯有铜镜中人的眼神,时常叫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害怕。
曾经敢带着侄儿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淘气的孙家上上下下伤脑筋的孙九娘,眼中竟只剩下了荒凉与寂寞。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摸男人的眼睛。
李廷恩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动手阻止。
感觉到女子修长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流连惹出的热意,这一回李廷恩没有刻意去压制。
他并不重欲,身体里这点他故意吸入的药息并不算什么,但恰恰在今晚,他不想去压制。一根绳子绷得太久,即便是李廷恩,终归还是会累。
闭了闭眼,脑海中轮流窜过几张女子的面庞,明艳英姿,清丽逼人,楚楚大方,灵动火热。
他曾对一人有过绮思,中间却隔着一切,他想把一个姑娘当做妻子一样举案齐眉,时时怜惜,老天却早已走绝他们的路。他愿意遵从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却更想用自己为家族交换利益。至于桑格草原上那朵盛放的花,她原本可以开的最美最艳,只是被自己亲手砍下的父兄人头上的鲜血淹没后,便渐渐枯死了。
李廷恩睁开眼,手上用力,将孙青芜抱到怀中,他俯下身,低低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孙青芜此时已几近昏迷,含含糊糊的呢喃,“青芜,祖父说青芜是野草,一定能活的好好的。”她说着说着眼角逼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我要活的好好的,祖父,我要好的好好的。”
“会的。”李廷恩眼中燃烧起一簇火焰,他将孙青芜抱起来放到床上,弯腰吻上了女孩眼角边的泪珠,摸着女孩的脸,他语调有些沙哑,安慰迷迷糊糊折腾的小姑娘,“你会好好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叫人心痛的温柔。
屋中春意融融,烛台啪啦爆开,两个缓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了缠枝花开的纱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