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最新章节
晚上孙太夫人用过饭,半倚在榻上让丫鬟捶腿。
孙大爷一脸无奈的进来,孙太夫人挥退丫鬟,坐起身看着他,“你三叔安置好了?”
孙大爷让人下火的凉茶来,狠狠灌了两口,才郁郁道:“暂且住在揽菊轩,那里僻静些,也让三叔养养身子。”
话虽说是这样说,想到孙三老爷被押送来时那副模样,见了族人还破口大骂,一脸你们都是逆臣贼子我才是忠直耿介的神色,孙太夫人也有点厌烦,可她拿这个小叔没法子。
“他上了年纪,又是长辈,你们兄弟几个都要容让些,再说大都督既把他送来,老七那孩子又投效了大都督,他也不能在咱们这儿出差错。”孙太夫人说着就叹息,“他到了这个岁数还不肯消停,你爹他们也有错。当年三房断了子嗣,咱们这一房是宗房,自然要先出头,三房境况不宽裕,一屋子寡妇,族人们谁都不乐意,你祖父就从自己的膝下择人。你爹他们兄弟四人,唯有你三叔是庶出,你祖父就挑中他。后来王太姨娘思念过继出去的子嗣,没多久就重病在床,王太姨娘是你祖母的陪嫁丫鬟,一直恭恭敬敬在你祖母身边服侍,还帮忙照顾你爹他们长大。你祖母怜惜她,想把你三叔接回来住一段时日,可三房不肯,说你祖父是想反悔。你祖父一狠心,连你爹他们都不许再整日往三房跑,没多久王太姨娘就一病去了,自那以后,你这三叔,就恨上了咱们这一房。”
其实已故的孙太老爷并非就一点不思念这个唯一的庶子,只是人已经过继出去,再整日歪缠,别人还只当宗房惦念三房那点子微薄的产业,宗房毕竟是宗房,不能不顾全大局。后来三房的儿孙能仕途通达,孙太老爷没少在后面悄悄使力气,自家老爷他们兄弟几个又何尝没有处处容让,可眼下,三房是无论如何不会信这些的。
孙太夫人想着心里烦躁,又记起跟孙三老爷一起过来的孙妍来,就道:“容县那头想必不久就会来人,你得告诉曹氏这几日好生照顾她们母子,那丫头……”
后面有些话孙太夫人不想说了,孙大爷虽说是个男人,亦并非没听过孙妍这位三房庶出堂妹的往事,当下应诺。当晚回去就叮嘱孙大夫人,“孙妍那儿,你要仔细。”
孙大夫人正给他更衣的手就一顿,旋即温声道:“您放心就是。”
孙大爷唔了一声,今日也是累了。李廷恩辖下河道不少,上回临时疏浚通达运粮河道只是小节,后面李廷恩着人送来新的河道图,有许多改动的地方,这才是大处,有几个地方还要勾连出海口,工程浩大,必然是要等天下安稳才能动工。
然而这图既然都给他看了,必然将来也会让他参上一脚,孙大爷内心跃跃欲试之余,对后宅亲族那点子事就越发不耐烦起来,回家多半是过问两句,倒头就睡。
有以前洗手做羹汤,冬日浣衣的境遇,孙大夫人这会儿倒不觉着孙大爷不陪她吟诗作画,温存脉脉就是冷落。有时候空暇下来她自己想起就觉着好笑,闺中时姐妹们在一处,爱的是翩翩玉郎,想的是夫妻琴瑟和鸣,红袖添香,只觉得母亲婶婶们整日争点中馈管家之事何其让人厌烦。嫁人后遇上丈夫有通房,经过许多空房寒枕的日子,才知成亲前想的那些冬日暖手,夏日打扇都是小女儿的美梦,把着嫁妆,抚育子女,处置内务才是夫人太太们该做的,只是难免仍有些意难平,总觉世家女子下嫁该有些不同。直至经过一场大难,看多人心险恶,差一点沦落为奴仆,才明白,攥紧手里的东西,稳住身份地位就是真正的踏实日子,至于旁的,甚么夫婿尊敬,鸳鸯同飞,都全然不要紧,更别提那点子可笑的世家身份了。这世道浮沉,管你甚么世家平民,都是一样。
不过眼下这局面是最好的,自己已有儿有女的,丈夫回家就已累的昏昏沉沉,没心思去理会那些花枝招展的人,也不用自己再去贤惠。
看孙大爷睡的沉了,孙大夫人从里屋出来,见到乳娘曹嬷嬷正在抹泪,她心里一动,过去低声道:“乳娘哭甚么。”
曹嬷嬷本是看孙大夫人进去才找了个角落藏起来伤心,不妨她这么快就出来,赶紧三两把抹了泪,挤出个笑脸道:“夫人,老奴没事,就是风沙胡了眼。”
孙大夫人朝外面望了一眼,只看到静谧的夜空,何曾有一点微风?她走到厅中软榻上坐下,把曹嬷嬷拉过来,小声的问,“你是不是又在担心兖州那头?”
不提还好,一提曹嬷嬷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她是曹氏家生子,打小生在曹氏长在曹氏,就是选作了孙大夫人的陪嫁,跟着出来的就只有丈夫还有大儿子和大媳妇,她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嫁娶都是和曹氏的世仆结亲,留在兖州生息繁衍,更别提父母娘家兄弟姐妹了。
只要一想到关内道的情景,曹嬷嬷就心如刀割,夜夜都睡不安枕,哭着跪倒在地,“夫人,这可怎么好啊。大都督就快把河南道都打下了,关内道这些地方早就被四面围起来,听说连一粒粮食都送不进去。以前曹氏还有大片良田耕种,可前些年早为了几位少爷前程,早就都卖了出去,此后年年都是靠买粮吃,老奴听说关西道已有人易子而食,许多大户人家都有儿孙饿死。更别提咱们大爷又到大都督麾下……”
“别说了!”孙大夫人厉声呵止她,朝里屋看了一眼,才压抑声音愤怒的道:“嬷嬷的意思,是怪罪大爷不该为大都督效命?”
曹嬷嬷吓出一身冷汗,拼命摇头,“老奴不敢,只是……”
“好了,嬷嬷当我就是冷心冷肺的人,半点不惦念娘家?”孙大夫人说着泪盈于睫,“可我出嫁了,只能先顾着孙家。再说眼下毕竟兖州还是大燕的地方,我就是求了大爷想法子,又能想甚么法子。你以为都是姚家的人,有那个福分让大都督遣了精锐从京中救人出来?”
看曹嬷嬷不再说话,想到这是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心腹乳娘哈,孙大夫人压下那点烦躁,“你也知道眼下家里的处境,我总要先保住自己,才能想想日后如何保住娘家。”
就算是乳娘,毕竟是下人。曹嬷嬷一时热血上头说了一长篇话,这会儿心里早就后悔的厉害。她一手带大孙大夫人,怎会不知孙大夫人的性情,原本战战兢兢怕孙大夫人怪罪,哪知孙大夫人还安抚她。她当即借坡下驴,连声道:“您想的是,都是老奴眼皮子浅。”窥度了一番孙大夫人的脸色,她很热切的出谋划策,“不是老奴多嘴,家里往后靠的怕是那位。”
孙大夫人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今儿晚了,明早你让人开了库房,把新入库的两匣子血燕全给青芜送了去。”
曹嬷嬷一惊,“前儿二夫人还说要吃血燕养养身子,想趁着再给二爷添位哥儿。”
“她要是不乐意,就管青芜要去罢。”孙大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曹嬷嬷瞬时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头没有再说。
第二日一早,曹嬷嬷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去给孙青芜送官燕。
魏嬷嬷出来在花洞门外迎她,笑盈盈的接过锦匣,听曹嬷嬷说这是上等的官燕,三百两银子才得一斤,脸上连点波澜都没掀起,只是道:“大夫人想着咱们姑娘呢。”其余的话便不多说了。
曹嬷嬷接着魏嬷嬷身后的丫鬟送上的两个锦囊,看见上头的银鱼线,再掂量掂量分量,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大夫人舍不得吃的官燕,只怕在这位姑娘眼里头,根本算不得甚么好东西。
曹嬷嬷说要进去给青芜见礼,魏嬷嬷银盘脸上满是笑,却和气的拒绝,“您来的不巧,苗家那位三姑娘过来了,待姑娘空下来,老奴必回了姑娘,姑娘指定过去陪大夫人说话。”说着从回去转了一圈又回来的小丫鬟手上接过一个银匣,半打开盖子给曹嬷嬷看,“外头新送来给姑娘的玉膏,说是给女子吃了最补气血,也不值甚么,您给大夫人带回去,只当是咱们姑娘这做小姑的一片心意,毕竟大夫人管家辛劳。”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魏嬷嬷就翘了唇角望着曹嬷嬷,望的曹嬷嬷一阵心惊肉跳。
曹嬷嬷心慌意乱的接过银匣,看着上面雕刻精美的缠枝纹,心里越发憋火,还得挤出个笑脸谢了孙青芜,这才带着人回去。
魏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两声,身后的小丫鬟跟着嘻嘻笑,“魏嬷嬷,她叫您吓得不轻呢。”
魏嬷嬷转身往回走,温声道:“二夫人前头说要吃官燕,今儿库房里的官燕就全送到咱们姑娘这儿来。她们要讨好要争脸面咱们都管不着,又不缺那点东西,只是想拉咱们姑娘去踩一脚泥,就得赏两个巴掌叫她们知道知道深浅。”
一匣子官燕就想扯了姑娘下水,值多少银子?大都督用奇珍异宝把姑娘圈起来养,早就把姑娘身边服侍的丫鬟眼光都养起来了。这回是还你一匣子千金难买,用珍贵药材调配的玉膏,再来一回,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这点子事还不放在魏嬷嬷眼里,她去孙青芜面前回话的时候依旧笑呵呵的,“是大夫人让人来送官燕,老奴做主,还了一匣子玉膏回去。”
听见是送官燕,孙青芜原本脸上带着的笑就有些凝滞,旋即又放开,朝魏嬷嬷点了点头,继续和苗三姑娘说话。
苗三姑娘当没看到孙青芜一闪而逝的失神,不疾不徐的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是不识抬举的人,我知道多亏飞虎将军,我眼下在家才有好日子过。只是我还想请您帮我个忙,让我能和飞虎将军见一面。”
孙青芜没有生气,也许是因落过难,她对事对人总有超乎寻常的容忍。一般人兴许会觉得苗三姑娘这样的要求就是逾越,甚至是不遵本分,她却觉得苗三姑娘能撑起一份信念来求她帮忙必然有苦衷。
她挥退服侍的人,拉了苗三姑娘的手,温声问她,“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不妨告诉我。”
苗三姑娘欲言又止,抬头看着孙青芜,对上的眼睛清澈纯净,她忽就松懈了几分心房,声如蚊蚋,“我,我想带了表弟表妹出嫁。”
“这……”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要求,孙青芜一时愣住,松开了苗三姑娘的手。
苗三姑娘急了,抬头道:“我不是有心为难,实在是……”她一咬牙,“我娘去得早,自那以后,就是舅舅和姨母照顾我,可舅舅前年生了一场大病,跟着也去了。姨母在玉家又……表弟他们才六岁,平素只能让忠仆看着,可他们那么小,我实在不放心让他们去玉家。外祖家里没旁的人了,那些族人……”
她说的含含糊糊,然而孙青芜又如何能听不明白。
族人亲眷,你不得不倚重,有时候却是他们最早落井下石,只因他们是名正言顺能接替你一切利益的人。
孙氏不是世家,族中争斗却也十分厉害,孙青芜经历过族中为南迁一事的动荡,见识了各种人心,对这些已然看的分明了。
而关于苗家和玉家的情景,孙青芜也约莫知道些许。看面前的女孩分明与舅家感情深厚,若真的留了两个孩子在苗家或是玉家,甚至是在她出嫁后留在家中让忠仆照顾,只怕都会成为对方要挟的把柄。毕竟她要嫁的不是常人,是赫赫有名的飞虎将军,以后的王亲贵族。
嫁给一个飞虎将军尚且如此,那自己呢?苗三姑娘能来求自己帮忙,自己以后又要依靠谁?
蓦然间,孙青芜心里陡然升起一阵辨不清的怅惘。
最后是苗三姑娘隐忍的抽泣打动了她。
“此事干系重大,你也知道,纵然是飞虎将军,亦不能强要把别人家的幼子幼女带走抚养。”孙青芜实在是怜惜苗三姑娘的处境,可她有她的无能为力,只能道:“我尽力想想法子,若是不成,待以后再寻时机罢。”
苗三姑娘知道这个要求十分突兀,万没想到孙青芜竟然肯帮忙,她当下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硬是跪在地上给孙青芜磕了三个头才肯起身。
她才一站定,外面魏嬷嬷就喜气洋洋的进来道:“姑娘,大都督回滁州了。”再一扫边上站着的苗三姑娘,乐呵呵打趣,“正巧苗三姑娘也在,说是飞虎将军也跟着大都督回了滁州。”
“啊,我,我……”苗三姑娘虽说自觉并不认识李四虎,依旧陷入手足无措之中。
“魏嬷嬷……”孙青芜强行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嗔了一眼过去,拉着苗三姑娘的手,“我让人送你回去,说不定飞虎将军会亲自去一趟苗家。”
苗三姑娘羞怯怯的点头,外头绿琬却提了裙角进来,“姑娘,大都督叫人传话,说两个时辰后就要亲自过来。”
厅中顿时陷入一阵忙乱,魏嬷嬷打发人拿衣裳端首饰,自然无暇顾及苗三姑娘,最后孙青芜只得送了苗三姑娘先行回府。
李廷恩风尘仆仆丢下河南道的军务回到滁州,自然掀起一阵波澜,在有人上门去孙家传讯后,许多观望中的人家吃惊不已,对孙家几兄弟就又有了新的思量。
洗漱过后,从平进来回话,“大都督,太太已行到盂县,再有三日,便回到滁州。”
李廷恩坐在桌案前练字,一张大字写完,方才道:“备马去孙家。”
从平应了是,临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杜姑娘一直留在城外的慕柳庄上,您……”后面的话在对上李廷恩冰凉的目光后就都消失了。
一刻后,李廷恩在护卫簇拥下来到孙家。
他先去见过孙太夫人。
因他坚持行家礼,孙太夫人也不推拒,坐在上首受了李廷恩的礼,这才关切的问起李廷恩的身体,只字不提于军务政务有关的事情,更没问过三房的事情。
李廷恩对孙太夫人的知情识趣十分满意,对他而言,有关姻缘,实在不求更多。一个孙青芜这样的妻子,孙太夫人这样的岳母,已是让他足够满意。至于孙大爷等人是否有野心,那是男人的事情,又另当别论。
坐了片刻,大家都知道李廷恩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都识趣的让李廷恩去见孙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