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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颐回到家,母亲宋氏便将他找过去,想问他今日学得如何,谁曾想竟看见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当即又惊又怒,拉着儿子反复询问。
冯颐起先还不肯说,但他毕竟是小孩儿,被问了几遍就忍不住吐露真相。
在学堂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打架,先生不单没管,反而还训了他们一顿,又将冯颐从家里带去的仆人赶出来,然后还摔东西威胁他们要听话。
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时候就该直接离开,为何还继续坐在那里听课,不行,此事我定要告知你父亲才行,让他出面去与老国公说!”
她虽然是妾室,但在冯颐父亲面前还算是比较得宠的那种,当初听说顾香生想要在京郊道观里开办蒙学,而冯颐又正好到了开蒙的年纪,这让她意识到其中的机会,所以当冯家想要挑一个庶子去那里上课的时候,宋氏从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最后去的不是冯颐年纪相仿的兄弟,而是冯颐本人。
但这不代表她会坐视儿子受伤,尽管冯颐名义上的母亲是冯颐父亲的正室,但冯颐与宋氏的血缘关系是无法切割的,他依旧是宋氏的依靠。
冯颐却拉住她,跳脚道:“别去!不准去!”
宋氏气急败坏:“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让我不准去!那女人哪来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打你,难道她不知道你是滕国公冯家的子弟吗!”
冯颐嘟囔:“又不是她打的,是别人打的,我也打他们了,他们伤得比我还严重!”
宋氏:“那能一样吗!你可是冯家六郎,那等低贱百姓,打了便打了,有什么了不得!”
冯颐依旧不同意:“辛三郎他们也都挨打了,您若是说了,别人又没说,单是我一个人告状,那多丢人啊,别说了,别说了!”
不过他的反对无济于事,当天晚上,宋氏就将这件事告诉冯斐,求他让老国公进宫去找皇帝告状,却直接被冯斐骂了一通狗血淋头。
“我没脸为了这种事情去求父亲,更何况还要闹到陛下跟前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当初你执意要让六郎去,现在些许小麻烦,就该当作是磨砺,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一点小事便咋咋呼呼,他若是连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打不赢,以后长大了还怎么做大事!”
宋氏还待辩解:“可是……”
“不必说了,你若再罗唣,今夜我便去隔壁院子歇去!”冯斐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氏不敢吭声了。
但冯家没动静,不代表其它家也没动静,那些孩子回去之后也不乏告状的,其中有些人便趁着隔日进宫奏事的机会,状若不经意地向皇帝陛下提及此事,言下之意,暗示顾香生没有为人师的资格,也教不好这些孩子,更还将平民百姓的孩子招进来与公卿世家的孩子一起上课,龙蛇混杂,不成体统。
谁知皇帝的反应大大出乎意料。
不仅出乎那些告状的人的意料,更出乎了顾香生本人的意料。
皇帝直接将赵婕妤所出的十四公主送到顾香生这里来开蒙。
十四公主年方四岁,连封号都还没有,整一个小奶娃,说话也磕磕巴巴,并不比寻常孩子聪明伶俐多少,但皇帝这一举动,公然摆明了支持香生的态度,令许多人跌碎了下巴。
自打顾香生来到齐国,皇帝屡屡站在她这一边,不止一次两次。
若说皇帝对她有意也就罢了,然而事实是对方压根就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意思,这样的另眼相看不单令顾香生,也令其他人颇感费解。
当顾香生上门拜访孔道周,询问起这件事时,孔道周却给了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答案。
“其实陛下这样做,只是想借你的手推动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顾香生:“请先生有以教我。”
孔道周:“如今齐国国内门阀势大,虽还没到天子必须仰人鼻息的地步,但他们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不知你有否注意到这一点?”
顾香生想了想:“的确是,来我学堂里上课的那些世家孩童,家世普遍都是齐国新贵,据说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根本不屑通过此道来讨好陛下,而这样的世家,在齐国足有十来家,他们虽然不曾手握兵权,却也基本把持着满朝上下的官员。徐澈徐春阳也曾与我说过,翰林院里基本都是世家出身的翰林,通过科举进去的士子仅有十之一二。”
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出身的人自成一派,而剩下的少数科举晋身的翰林,也结成一派,像徐澈这种半道空降的人,自然受到了一致排挤,世家出身的人觉得他不是本国人,瞧不上南平小国,不愿意搭理他,科举晋身的翰林又觉得他曾为世家宗室,跟自己不是一拨的,也不爱和他说话,结果徐澈就被孤立了。
顾香生听见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是哭笑不得。要知道徐澈出了名的人缘好,连他都能被孤立,可以想象翰林院是个什么环境。
孔道周点点头:“不错,翰林院尚且如此,其它地方就更不必说了,这是立国之初留下来的弊端。”
魏国其实也有这样的情况,譬如魏国兵权,就掌握在程、严两家手里,尾大不掉,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先帝死后,更是一个扶植魏善,一个支持魏临。而且程家与严家,并不单单是两个家族,他们还代表着背后在面对外敌与内患的情况下,魏临不得不选择与严家合作,这就是君权向门阀妥协的一种现象。
齐国情况稍好一些,它的兵权依旧牢牢被掌握在皇帝手里,门阀世家控制的是朝中任官权力,也就是说,皇帝想要任命某个职位,只能从世家出身的人才里头选,这些年齐国虽然也开设了科举,但成效并不大,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至今还在地方的小职位上打转,中枢基本为世家所把持。
世家子弟从小出身好环境好,受的教育也比寒门子弟好,长大之后比寒门出身的人有出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世家而言,这样的良性循环能够延续家族的生命力,齐国现在其中两个世家,便已经有了三百年的历史,这些家族人才济济,英才辈出,综合起来人数就比寒门子弟来得多。
但这对皇帝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
一个有为之君都会希望中央集权,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而世家门阀所组成的臣僚集团,则会想方设法,有意无意地去分薄君权,这是必然趋势,一个王朝就在这种拉锯战中持续向前。
皇帝想要削弱世家门阀,就得提拔寒门士子,慢慢抬升他们的地位,等寒门成长到能与世家并驾齐驱的地步,就可以利用帝王心术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纵观史书,与之相似的法子并不少见。
顾香生是个聪颖之人,孔道周稍稍一说,她便明白了七八分:“您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由我开蒙学这件事来做文章,趁机扶植寒门势力,表现自己的一视同仁。”
孔道周微微苦笑:“你说得也太直白了,不过大抵是这样的意思罢。蒙学虽小,却集合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陛下将公主送过去听课,明面上看,是对世家告状的回应,实际上……”
顾香生接道:“实际上却是走了一步意味深远的棋,表明了自己对寒门与世家一视同仁的态度。”
她原想着远离纷争,但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打从她入宫嫁给魏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身处漩涡之中,从未离开过,现在看似离开权力中心,实际上也被皇帝陛下作为一颗计划中的棋子。
但实际上,顾香生非但没有半分怨怼,反而还得因此感谢齐君,对方是在利用她没错,可帮助她的事实也是客观存在的,假如没有他的开明,她现在还未必能够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
这样想想,被人“利用”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孔道周以为她心有芥蒂,还安慰道:“你也别介怀,陛下虽借你之手,但这事儿与你干系并不大,你只管开你的蒙学就是,纵然多一个公主,照样也是这么教。”
顾香生含笑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先生。”
她心里对这位热心肠的老先生很是感激,从孔道周方才的话来看,他并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埋进书堆里的腐儒,恰恰相反,孔道周对天下时局和各国内政都有着独到而清醒的认识,这样一个人才,明明魏国可以抓住,却被先帝亲自赶跑,魏临若能有他在身边辅佐,今日未必不是另外一番局面。
“先生,修史进展如何了?”
孔道周摸着胡须:“还行罢,你那几篇传记写得尚可,不过有些地方还要修正。”
可怜顾香生修修改改数十次,终于得了一个“尚可”的评价,简直都要感动的泪流满面了。
“可我听说齐国文人对先生主持修史不太服气,他们没有难为您罢?”
从邵州搬到上京,有齐君发话,规模又大不相同,原先的人手自然不太够用,齐君又召集齐国知名学者到孔道周麾下任他指挥调派,但文人相轻,尤其是这么大一桩差事,做好了必然名垂青史,自然人人眼红,免不了有人挑刺,又说孔道周名气再大,也不是齐国人,由他来主持修史并不合适云云,虽然掀不起大风浪,但私底下没少小动作,连顾香生都听见了一些风声。
孔道周却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书能修成才是正道。”
二人又顺势聊到修史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孔道周也交代她务必将奇女子列传里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完善,还语重心长道:“自古只有后妃列传,而无奇女子列传,此处便是开了先河,修好了,足以为后世千古典范,不可马虎待之,你若想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这奇女子列传,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顾香生郑重应是,又有些好奇:“先生何故肯为女子如此发声?”
说罢,她不好意思地补充:“非是我看低先生,只因先生是男子,而天下男子,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的,先生行事为人,与世人不同,简直谈得上超凡入圣了!”
孔道周笑骂:“你别拐着弯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一套!”
正说笑间,外面有童子进来,说先生,林郎君前来拜见。
孔道周颔首:“让他进来罢。”
顾香生在邵州日久,也没有见了外男要避忌的规矩,等对方进来之后,定睛一瞧,竟然还是熟人?
对方先向孔道周行礼,孔道周向顾香生介绍:“这是我门下弟子林旭林文曦。”
顾香生笑道:“不劳先生介绍,我们曾见过。”
林旭也笑道:“是,曾见过不少回。”
最开始是在*饭庄猜灯谜,顾香生坐在包厢里,那夜胡维容出了大风头,一干文人都对她仰慕不已,林旭却独独注意到从包厢里走出来的顾香生,对方那种文静娴雅之中又带着飞扬洒脱的气质令林旭印象深刻,后来是在客栈里,顾香生与一干书生言语交锋,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林旭又在一旁亲眼得见,他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觉得这女人很厉害,不好相处,反而心有所悦,可惜不久之后便得知顾香生嫁为思王正妃,一段无缘开始的缘分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辗转几年,却终又重逢,人生际遇之奇妙莫过于此。
他将两人见面的经历一说,孔道周也觉奇妙。
三人小叙片刻,顾香生唯恐师徒俩有话要说,便起身告辞。
谁知她前脚刚走,林旭后脚也跟着出来。
“顾娘子可是要出城,不如同行?”
顾香生奇道:“林郎君也要出城?”
林旭点点头:“我与般若寺的惠行师父约好了对弈。”
般若寺就在长春观不远,京郊有名有号的道观佛寺,基本都在那一处。
但顾香生仍旧是婉拒了:“林郎君先行一步罢,我还有些东西想买,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林旭不是那等死缠烂打的人,闻言也只好遗憾地目送她离去。
若换了夏侯渝这种无视脸皮的人,此时便会顺着杆子爬说好巧,我也想逛逛京城,能否请香生姐姐顺便带我一程?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马车上,朱砂掩嘴笑:“林郎君一定是对娘子有意,方才会追出来说那些话!”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明察秋毫!”
主仆俩一路说笑回到京郊道观,留守的苏木迎上来:“娘子,嘉祥公主来了,正在花厅歇息呢!”
顾香生有点诧异:“这都傍晚了,怎么才来?”
苏木小声道:“公主没说,不过婢子瞧着她仿佛来的时候刚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