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殿。
外边还在下雪, 天阴沉沉的, 殿里不得已早点了灯,火光却不亮, 照不到角落,连灵位都没能全照亮,有些金粉丹砂描出的字拢在阴影里, 模糊不清。帘幔垂落,偶尔有风吹过,撩起一角,飘飘渺渺,像是蠕动的鬼影。
李齐慎却不怕,他跪坐在灵位前的蒲团上,双手放在膝上, 半阖着眼。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发上、身上,照得这少年像是尊玉雕, 又隐约带着几分神性的味道, 若是站在门口一看,怕不是要误以为是哪位皇帝显灵,在此化作少年模样。
除他以外, 玄元殿里还有个人,微微佝偻着,白发苍苍。是平兴皇帝时的掌案太监钟庆满,和平兴皇帝年岁相仿,如今也过了六旬, 先皇晏驾后,他就在玄元殿,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些灵位。
“……殿下,您跪了很久了。”钟庆满慢吞吞地挪到李齐慎边上,开口也很慢,“恕臣冒昧,您怎么了?”
李齐慎没睁眼,他不讨厌这个老人,态度挺温和:“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来参拜。若是不能久留,我这就走。”
“不是,不是……没这规矩。”钟庆满连忙留他,“哎,您是陇西李氏的子孙,来这儿见见先祖,合情合理,有什么久不久的。先皇看得见,他也会高兴的。”
李齐慎其实不信这个,来玄元殿只是找个地方静静,但听老人平静和缓的这一句,心里微微一动,不由睁开眼睛:“平兴皇帝?”
“哎,是。”钟庆满缓缓点头,“他其实可喜欢孩子了,只可惜去得早,您大概没什么印象吧?”
“我记得祖父晏驾时,我才四岁,还不知事。”
“算算也是……一晃这么多年,您都这么大了。”钟庆满在平兴皇帝御前伺候了一辈子,看李齐慎也格外慈爱,仿佛是看自己的子孙,“先皇这辈子就陛下这么一个孩子,他又不爱说话,其实心里想的东西不少,对孩子的感情也不作假。我曾见他夜里起来,把陛下幼时戴的银镯拿出来翻看……只是说不出口。”
他叹了一声,“先皇去得太早,也太急了……有些话来不及说出口,就再也没机会了。”
李齐慎大概知道,平兴皇帝算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从病倒到晏驾,统共不过两天,太医署还没诊明白到底是什么病,长生殿前就挂起了长长的白幡。他点头:“是这样啊。我倒是不知道祖父是什么样的人。”
钟庆满微微一笑:“您想知道吗?”
“有何不可?”李齐慎说,“掌案请坐吧,我猜这个故事有点儿长。”
钟庆满一愣,旋即又笑了一下,摇摇头,学着李齐慎的样子,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他身子也不好,由站到坐,胸口发疼,咳了两声才能缓缓开口。
“人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您想想,这么大一个人,活几十年,哪儿是起居郎几行字能写明白的。”钟庆满缓缓地说,“我呀,伺候了先皇四十几年,也不知道多少,不过比他们知道得多。”
“嗯。”李齐慎应声,“掌案请说。”
“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他自己不知道,一辈子都在苦自己。”钟庆满说,“先皇是昭玄皇帝的幼子,当时该是豫王殿下继位,可惜这位殿下心性野,抛下长安城跑了……后来倒是回来一两回,先皇登基后五年,豫王殿下离京,此后不知所踪,再没有回过长安。”
李齐慎一愣:“连皇位都不要?”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想要的人抢破头;不想要的人,塞到手里都嫌烫手。”钟庆满叹息,提及皇家的旧事,也不避讳,“这事情就压在先皇心里,他总觉得皇位是阿兄让给自己的,一生都被绑在皇位上……苦啊,真是苦,三十多岁就长了白发,到最后也不过五十,头发倒全白了。”
“……竟是如此,我从未听我阿耶说过。”
“想想也确实不会提的。我猜陛下如今,怕还是在怨先皇。”
“嗯?”
“殿下知道,清宁宫是走水后才成废殿的吧?”
“知道。”李齐慎说,“原本是皇后居所,但祖母当时就没住,住的是蓬莱殿。”
“那火是陛下不慎撞翻烛台,才起的。”
李齐慎一惊,诧异地看了钟庆满一眼。
“陛下当年,身边人不好,有几个内侍捣鬼,唆使他去清宁宫,这才不慎走水。靖穆皇后用过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昭玄皇帝那时候其实身子已经不行了,见不得这个,没能挨过那年冬天。”钟庆满平静地说,“先皇大恸大怒,鞭笞陛下,打得陛下在榻上休养了小半年才能下榻。”
李齐慎觉得祖父还是心太软,面上却很严肃,低低“嗯”了一声。
“当时温皇后也已经去了,没人在中间疏通,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先皇和陛下再没有怎么说过话,就算有,也是皇帝和太子说话,不是阿耶和儿子。”钟庆满说,“但臣知道,先皇心里其实念着陛下。自己生养的孩子,谁不念着呢?”
李齐慎心说这倒也不一定,怕是得分人,但他顺着钟庆满说:“这倒是。祖父这个性子,像的是曾祖父,还是曾祖母?”
“都不太像。”钟庆满想了想,“非要说,那可能得更像昭玄皇帝,爱闷着。靖穆皇后万万不会这样。”
“是吗?”能在史书上称“靖穆皇后”而不是“沈皇后”,李齐慎一直以为曾祖母是如同天后一般的女人,凶猛、善政而野心勃勃,“曾祖母是很凶,还是很端庄?”
“错啦,都不搭边。靖穆皇后不摆架子,也不在乎礼仪,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过也挑不出错来。”
李齐慎皱眉:“曾祖父不管吗?”
“夫妻间的事,旁人怎么知道?或许,昭玄皇帝就爱靖穆皇后这个样子。”钟庆满说,“仅拿教坊乐曲来说,靖穆皇后爱胡旋舞,宫中就多矫健妩媚的乐曲;当年她听霓裳羽衣曲,只皱了皱眉,昭玄皇帝在位时,宫中再没奏过这曲子。”
李齐慎觉得这未免有点夸张,转念又觉得还好,教坊曲子那么多,不奏一个也不会死,能以此讨个欢心又有何不可。他沉默片刻:“这我也不知道。我读史,起居郎写昭玄皇帝和靖穆皇后相敬如宾,还以为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
“这些小事,都是瞎写的,谁不期望帝后和睦呢,写着写着,就和睦过了头。”钟庆满摇摇头,“所以,殿下您看,不过几十年,人去了,在别人嘴里,就是另一个模样了。等我这把老骨头也入土,知道这些事的人,就又少了一个……早晚谁也不知道。”
这话有点伤感,李齐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没作声。
钟庆满也不在乎,撑了一下地面,艰难地起身:“殿下,您要不要点几盏灯?”
李齐慎明了,这灯是供奉在灵位前的,他点头,起身:“麻烦掌案递火。”
说是递火,在玄元殿里总不能敲火石,钟庆满应声,端了特意留着的手灯,靠近李齐慎:“殿下,请。”
李齐慎点头,捻起引火的签子,在手灯的火苗上轻轻一燎,再把引来的火点进灵位前的灯芯,一盏盏点过去。等全部点亮,灵位前一排灯亮起,烧出的火光照在灵位上,照得金粉闪闪发亮。
李齐慎吹灭签子,信手递给钟庆满,一撩圆领袍的下摆,再次跪在蒲团上,浓密的睫毛一落,闭上眼睛。
刚才一个人跪了那么久,又和钟庆满聊了一会儿,他想得挺明白,过往的事总归过去了,他活着的时候做得再多,纵然能青史留名,也就那么几行字,后人解读时还不是乱七八糟,能不弄错他的名字就算是给面子了。
与其瞻前顾后,想着身后名声,还不如惜取眼前。
“李氏列祖在上。时过境迁,前边的几位实在隔得太远,恐怕没空理我,那我只能就近问问祖父和曾祖父。”李齐慎低着头,嘴唇轻轻张合,无声地说,“如今我在宫里深陷泥淖,步履维艰,且父不为父,兄不为兄,我应当敬爱父兄,任其磋磨,坐以待毙吗?”
当然没人回答,他沉思片刻,猛地睁开眼睛,浅琥珀色的眼瞳倒映出灵位前的烛火,眼瞳中的碎金流淌,一时竟像是睁开了灿烂的金瞳。他看着灵位,依旧无声地开口,“我绝不。”
他忽然起身,转身朝外边走,“今日叨扰掌案,多谢掌案告诉我这些。”
少年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走的时候也匆匆忙忙,钟庆满还没应声,李齐慎已经不知道走哪儿去了。外边的雪还没停,细细碎碎的雪落下来,在砖石铺的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一串脚印直直地通往远方。
钟庆满摇摇头,慢吞吞地挪到窗边,伸手把窗关实,再抹去脸上被风吹过来的细雪,扶着窗,缓缓转身。
转身的瞬间,他发现灵位前李齐慎点亮的灯全灭了,一盏火都没有留存。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写一下家系吧,算是叙述个前缘。感觉剧情里塞不进去了,我要直接bb了(话筒塞我嘴里)李承儆那么傻也不是天生,说到底还是早年丧母+父亲不擅长表达情绪+教育的缺失+成长过程中出现了不合适的人。他既自卑又自负,想证明自己胜过先祖但是实际上做不到,只能破罐破摔,一边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一边自我催眠“我比他们都强”。进而异化成对父亲、祖父乃至先祖的嫉妒和怨恨,并且把这种不正常的负面情绪延续给了下一代,疯狂压迫太子和长生。
从这个角度说,他俩儿子都是受害者,都遭受着精神折磨,极度痛苦,求生不得,求死又不想。太子性格优柔,除了基因问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从少时起就被父亲压迫,他既讨厌又害怕父亲,但又不敢反抗,出于兄长的身份想善待长生又转嫁痛苦一般地讨厌他。以及如果刨除主角光环(比如我对长生美貌和心理描写的描述),长生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占有欲过强、报复心重,道德观念也不强,甚至以他看不惯的人(例如太子妃)的痛苦为乐。
长生忍了十五年,到这里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复仇,当然祈告归祈告,无忧(?)冷酷决绝,必不可能理他。
下章开始谈少年时期的最后一个恋爱……呃不对,晋江不许未成年人谈恋爱,是纯洁的友情,嗯,友情(严肃)然后我就要跳时间轴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