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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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炸得金黄的天妇罗被嚼得吱嘎作响。

松井次郎咽下食物, 喝了一口酸甜的梅子酒, 席间是正在起舞的艺伎与乐人, 正为他一个人而服务。

他喜欢上海,这个被同胞称之为“魔都”的地方。

这座城市遍地都是金子, 而羸弱的官府将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冒险者的乐园, 只要你有能力,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里没有夜晚与白昼的区别,对于今天和明天的交替也没有清晰的感觉, 达官富豪接待客人是从半夜十二点一点开始的。报社的主笔是在夜里十一点去上班的。宴会必定会持续到凌晨,即所谓的长夜之宴。而数不尽的女人在夜晚游荡,随时随刻都有玩乐。

像浅草那样程度的游乐,与上海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

“老大, 票订好了,是三天后的……”

身后响起手下的声音, 松井次郎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他面色不善地挥了挥手, 那些表演者立刻便无声而恭敬地退下,只剩下那名手下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他身后。

最近这段日子, 他书房的桌上堆着许多的报纸,上面无一都是社会各界呼吁严惩列车谋杀案, 向东洋军部这边施压的报道。

虽然他派的手下将一切都做得很干净, 但如今风口浪尖之时的冒险行事,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此,松井早有预料, 在他看来,这群无能的支那人最多在舆论上叫嚣一番,就算行事粗糙,他们也不敢追究。

黄浦江里头,可是停着他们的军舰的!而帝国的飞机,随时都可以将炸弹投在上海的任何一个角落!

可是,松井次郎的预料这次出现了偏差。

首先,他低估了敌人的决心与愤怒;其次,高估了自己身后那些人的品德。

对于危险,松井是个格外机敏的人,他从这次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以及上面传达下来“按兵不动”的命令中感到了一丝不妥,然后,他很快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把被特高课用得很顺手的“刀”,早就被当成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存在。

同意他执行刺杀傅成山的计划,也并不是器重他,信任他的能力,而是打算好了,若是一切顺利那便坐收渔翁之利,若是事情出现变数,惹得局势动荡四下哗然,那就将他这个小小的“助太刀”头子抛出去,安排他来一场剖腹自杀之类的戏码,从而撇清与特高课的关系!

松井次郎紧紧捏着酒杯,额头青筋微微凸起。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特高课选择抛弃他,那么今日他所拥有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这个时候,松井次郎选择了逃。

他要离开上海,离开这个游乐园,回到稍显无趣却安全的老巢。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岌岌可危的局面中脱身。

手下见他久久不言,问道,“老大,我们真的要走吗?”

松井次郎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阴沉地道,“我们还会回来的。不过……那个时候,整个上海,都应该插满了帝国的旗帜。”

“是!”手下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天皇万岁,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松井次郎也被自己的话所鼓动了,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拈起一片生鱼片,道,“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

“请老大吩咐!”

“我,找到了最后的猎物啊。”松井看着嘴边那肥嫩鲜红的鱼肉,然后裹着淋漓的酱汁一把塞进了口中,陶醉地咀嚼。

……

夜晚,烛光跳动。

安静的夜里,某些临街的洋楼里,红红绿绿的电灯亮着,从那里飘出哀愁的乐声,大约是飘泊卖唱的白俄少女,歌音婉转,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飘到城市的上空。

“……我问冬天,冬天似也疑问我:在这雪尘中又挣扎些什么……”

钢笔笔尖下,刚劲有力的字体落在稿纸上。然后笔锋顿了顿,久久没有下笔,随后纸被揉皱成一团,扔进了一旁堆满了废稿的垃圾桶里。

顾时铭拿过一张新的稿纸,沉吟许久,依然没有灵感落笔。

这位新任的大学教授前阵子搬了家,这是一间位于跑马厅附近的栈房。因为他最近事务繁忙,要频繁出入租界很是不便,而南市那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强盗小偷也越来越猖獗,治安状况实在堪忧,所以他便拎着几件旧衣一堆破书搬到了租界内。

虽然这间房屋高不足一尺几丈,堆满了些旧书后便显得十分逼仄,但顾时铭也不觉得这有如何。

如今以他的稿费,自然是有余钱换个干净漂亮的公寓的,可是他觉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足够了,倒也不用将钱财靡费在衣食住行这种小事上。

小事,没错。

自从被白茜羽在那家小面摊用短短几句话拉入伙后,他一路看着这位神奇的白小姐从无到有地做出一番事业,洋人、商人、当官的、黑白两道……还有他这个穷酸文人,全被她串在了一块儿,然后,她轻轻巧巧地便做成了这天下大部分人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的事。

作为白茜羽计划的亲历者、参与者以及最后的实施者,如今的顾时铭觉得,自己以前想的什么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或是走到街头振臂一呼,实在是有些太过幼稚了些。

顾时铭自认为他已经是颇为务实的人了,毕竟只有对世情百态多有了解才能写出鞭辟入里的文字,然而对于那血淋淋的现实,那些每天在街头死去的人,在前线死去的人,他却是束手无策的。

而自己这位“合伙人”,明明住着洋楼,开着轿车,有着一柜子的漂亮裙子和一柜子的名贵红酒,日子逍遥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忧国忧民的意思。

可她做的事,却偏偏是关系着民生大计,万千生死的大事。

真正的大事。

在顾时铭眼中看来,白茜羽在做事时,眼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数字,和“关系”。

第一件事,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数据分析”——之前她通过顾时铭交给某位大亨的“计划书”时,上面便明确地罗列着,你成本多少,收益多少,与我们合作之后成本和收益又将如何变化,能获得多少百分比的提升……配上线形图,很少有人能拒绝那上升箭头的诱惑。

那些精明狡诈的大佬也抵挡不住这些看起来很有说服力的图表,于是自己心里也核算权衡一番,发现确如其所言,“合作”一番或许不见得能赚什么钱,但怎么也不会亏的,又能结下不少善缘……那这生意倒也做得。

在顾时铭已经叹为观止的时候,白茜羽还犹自不满,嘀咕着什么“大数据”、“没有分析师”之类的话,听不太懂。但后来两人关系渐渐熟了,她有次闲谈的时候随便地说起,很多看起来精确到小数点的数据都是编的——她理直气壮地表示:因为许多物价调查或是人口统计都是很多年前的,在她看来早就不能用了,但这破时代到处都是一笔糊涂账,没几个人能算明白。

至于第二件事,顾时铭便只能摇头叹息了。

俗语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是“尽人事听天命”,可白茜羽似乎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有时碰到了问题,或是事情开展不力,顾时铭这边都准备放弃了,白茜羽却会风轻云淡地表示:噢,这是关系没疏通到位,我再去找人打点一番吧。还不行?那就去找这家的死对头谈判,放出消息等他们急了你再趁机杀一波价。

通常,在她的攻势之下,那些卡在瓶颈的事项便通常能一帆风顺地推进下去。

不过,如果去问她这事儿是怎么办成的,她多半又会满不在乎地说“送礼也是有讲究的”之类的话,透着一股很可疑的气息。

反正在自己这位合伙人的口中,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办不成无非是办法不对,本事不够。

国人重“道”而轻“术”,几千年下来积弊已久,寒窗十年的官儿什么也不懂,做做诗词写写文章,闲来找几个粉头唱和一二,真正做事不过是小吏或匠人,难等大雅之堂。直到现今,也难逃这样的桎梏,大学里头的文科向来是招满的,学理科却凤毛麟角,屈指可数,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顾时铭之前也如现今的青年一样,认为吾辈青年应该以笔为刀,振聋发聩,或是找出为何国家衰弱的原因,至于西洋人的那些“赛先生”(科学)学过来便好了。然而直到他与白茜羽一道合伙做事才发现,将“术”发挥到极致,也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思绪不知不觉地发散,直到蜡烛发出一声轻轻的声响,顾时铭才如梦初醒,望着空白的稿纸,忽地自嘲笑笑,低声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啊……”

事到如今,他对白茜羽的态度,只剩下尊敬与佩服了,可是唯一的问题是,这位“成大事者”好像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且不论其他,光是与红十字会联合救济的事项,就是功德无限,活人无数,而且是以一己之力极力促成的,几乎都能算得上是“万家生佛”之类的人物了。可这样的人物,偏生毫无自觉在做这样一件大事的自觉。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声女人的喊声。

“顾西桑(顾先生),侬额电话。”

顾时铭连忙起身,拿了件外套匆匆跑下楼,和赶来通知他的老板道了声谢,走进对面不远的茶馆里,绕到柜台后接起电话。

“老顾,忽然想起一些事。”听筒那边,传来白茜羽的声音,“最近我有些事,可能会不在家,有什么事的话,你过上三四天再来找我。”

“好的。”顾时铭道,“……还有吗?”

他知道白茜羽是个“急性子”,自从得知他家楼下有电话后,常常三五句不重要的话也要通一次电话——他用电话是按次数付钱的,茶馆老板娘倒乐意得很,每回都殷勤地叫他下来接电话,若是顾时铭不在家错过了,还要督促他打回去。

听筒那边沉默了片刻,“还有,这段时间你也蛮辛苦的,如果约翰逊那个单子实在谈不下来,就算了。”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顾时铭好笑道,“上次,你可说不论死活都要撬开这个美国佬的仓库。”

“其实能不能买到那几架飞机,也不是很关键。”白茜羽轻轻地道,“你一直帮我出面,打理这些俗务,如果影响了你的……文学创作,我会很抱歉的。”

“雅俗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我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比写诗要风雅多了。”他的声音,带着春风般抚慰人心般的温润,“碰到什么问题了吗?我似乎从刚才的话中听出了你有退缩之意。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你们诗人都是这么敏感的吗?”白茜羽道,“没劲,我挂了。”

“索性也打来了,有几件事我便一并和你说了。”顾时铭道,“第一批资助留洋学生的名单做出来了,有几个是我的同窗好友,都是有抱负之人,虽然年龄偏大,却是我个人私心……我知道你不会过问,但我还是要同你说一声。还有,采购的棉服和鞋子已经送到地方了,那边一定要办个感谢捐赠的仪式,你不想出面的话……”

听筒那边,白茜羽听着他平稳而温和的声音,他说话永远是不急不缓的,即便是枯燥琐碎的小事,也不会让人生出一丝不耐,在这种时刻响起,竟像是温暖的火炉,给她带来了一丝暖意。

她握着听筒,望着有些空荡荡的客厅,角落里的圣诞树点亮着没有开灯的昏暗环境,喜庆的彩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司机和下人被她以“年假”的名义打发回了家,厨娘和吴管事还留在别墅里,但是听她说的“洋节”习俗里头,晚上有个白胡子老爷爷会爬进烟囱,然后悄摸着在袜子里放礼物,所以便一连好几天都被她早早地打发回房间睡觉。

吴管事见她对过圣诞似乎很上心,便特意在别墅外头张灯结彩,还布置了圣诞树——这都是他跟某任别墅的洋主子学的,白茜羽觉得这番布置似乎也能起到故布疑阵迷惑敌人的效果,便也没有阻止。

此时,安静冷清的客厅,发光的圣诞树和听筒里悦耳的男声,竟也有一种奇妙的氛围。

然后,她就听到后门的方向,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响动。

开锁的技巧很高明,只是似乎并没有很讲究,因为拧开锁的时候发出了“咔哒”的声音,显然是没有给锁上油,大概是觉得对付一个女子没必要如此谨慎。

“……顾时铭。”她打断了那边人说话的声音,“不说了,我要去洗澡了。”

那边,顾时铭的声音微微一顿,语气依然和煦:“嗯,那你去吧。”

脚步声响起,白茜羽本想撂下电话,但转念一想,万一功败垂成,这就是她最后一次与顾时铭交谈了,若是写进这位未来名人的回忆录,自己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去洗澡了”未免也太不讲究。

圣诞彩灯在闪,墙上,斜斜印出一个扭曲而狰狞的黑影。

“老顾,你刚才不是觉得,我想退缩吗?”望着那个影子,她抓着听筒,压低了声音,争分夺秒地道,“我告诉你,我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啪,电话挂断。

“嘟嘟嘟……”

听到听筒那边传来的忙音,顾时铭的面色由一开始的惊愕渐渐转为沉思。

“顾西桑,侬好了伐?落雪咧。”老板娘善意地提醒道,顾时铭恍然惊觉,看着外面骤然开始落下的雪花,握着听筒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缓缓放下。

雪在这个夜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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