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先生在燕军大营前下了马车,燕王闻报,亲自出迎。
“老先生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高巍无官无职,只有个使臣的名头,虽然作戏的成分更多,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燕王此举堪称礼贤下士,为人谦逊的典范。
谁说燕王是造反?不见对皇帝派来的使臣礼遇有加?倒是皇帝做事有些欠考虑,使臣品级不论,竟然派个没有官职的人来,这是藐视燕王还是看不起燕军?
燕王很热情,亲自携着高巍的手,将他迎进大营。
营中的军汉却不怎么客气,一路行来,高巍身上差点被怒目扎成筛子。
期间,更有士卒抬着扎满箭矢的大纛走过,高巍不解,这是作甚?搞行为艺术?
燕王哈哈一笑,“战场上留下的,带回北平做个纪念。”
纪念?高巍眉头一跳,手心有些冒汗。
适逢大军正埋锅造饭,麦饼和肉汤的香气一同在风中飘散。
咕噜。
高巍的肚子叫了起来,表情顿时僵硬。
燕王刻意忽略了高巍僵硬的表情,将人请入大帐。候在一旁的郑和弯腰行礼,退出了大帐。很快,散发着香气的肉汤和烤饼被送了上来。
“行军途中,饭食难免简陋,老先生莫怪。”
燕王请客,再简陋也必须视为珍馐佳肴。
高巍此行是为同燕王“和谈”,自然不能给燕王脸瞧。况且,帐外的带刀军汉虎视眈眈,大义凛然必定要付出代价。高老先生谢过燕王,拿起一张麦饼,感叹一声,“一饭一食皆是农人辛苦所得,何谈简陋?”
感情表完,一口咬下去,嚼一嚼,高老先生表示,没错,就是这个味!回南京后当真是日想夜想啊!
燕王很高兴,“既如此,先生同孤一道回北平如何?”
这么怀念他家的伙食,干脆跳槽,跟着他一起造反怎么样?大饼绝对管饱。
高巍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笑两声,道:“王爷莫要说笑了。”
吃饼,继续吃饼!
咳!
噎住了。
幸好燕王的确只是说笑,此时把高巍带回北平没多少用处,相反,让他回南京更利于行事。
高巍见燕王没有在“跳槽”的事上继续纠缠,松了口气。不敢再攀感情拉关系,一心一意的吃饼喝汤。五个面饼很快下肚,才只有七分饱。北平一行,高老先生的饭量随着体积大增,再未能回落,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帐外,孟清和巡营走过。
身为指挥同知,本不用亲自带队巡逻,可他着实想见“故人”一面。不只高巍“怀念”北平的日子,孟同知对高老先生也十分的怀念。这么容易坑,还坑得如此成功的实例,不怀念很难。
酒足饭饱,高巍终于有机会同燕王谈及正事。
燕王抬手,“且慢。”
旋即令郑和升帐,召集麾下大将一同参与本次谈话。
“老先生不介意吧?”
“……不介意。”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北平的遭遇,南京的日子,皇帝的冷落,连番打击之下,已让高巍从不知变通开始变得圆滑。
被燕王放归时,高巍尚未如此。回到南京之后,皇帝的不信任,同僚的不理解,好友的冷落嘲讽才是改变了高巍的元凶。他依然忠诚于皇帝,奉行正统,但对燕王,却不会如以往那般开口逆臣闭口贼子了。
骂上一千句,依旧不耽误燕王造反,何必浪费口水?
如高巍一般的例子并不少,大才子解缙也经历过类似的心路历程。从敢于上疏指责洪武帝,到厚着脸皮向建文求官,再到燕王打到南京时夜奔出城,其中的心酸与苦闷,人生和官场的大彻大悟,非普通人能够体会。
燕王也发现了高巍的不同。几个月前,这老头几句话就能气得自己头顶冒烟,恨不能-操-刀子砍人,如今却安坐帐中,对自己摆出一张笑脸,朱棣都想感慨一下,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朱能、沈瑄等将领被召到大帐,孟清和在沈瑄身边蹭了个站位。高老先生目光扫过来,友好的咧嘴一笑。老先生顿时如遭雷劈,浑身斯巴达了。
这张脸,化成灰他也认得!
孟清和继续笑,高巍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由青成黑,若不是燕王出声惊醒,怕是会一直黑下去。
“高先生此行,为劝孤罢兵。”
燕王开了头,高巍站起身,拱手道:“巍临行前,上言,殿下旦释甲,谒孝陵,许殿下归藩,赦罪不责。”
朱棣没说话,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似在认真考虑。
高巍继续说道:“上亲言,殿下为太-祖高皇帝亲子,孝康皇帝亲弟,陛下叔父。刀兵相见有违亲亲之情,但有损伤,他日不见宗庙神灵乎?”
燕王的神情变了。
建文帝提及宗庙神灵,不能不让燕王顾忌。
朱允炆不见宗庙,自己就行吗?
“天子几番严令将兵不得伤害殿下性命,”说到这里,高巍眼圈红了,“殿下竟不能体会陛下拳拳之心,吗?”
“孤……唉!”燕王叹息一声,“孤又何尝愿意如此?实乃朝中奸佞当道,向陛下屡进谗言,坏祖宗法度,迫害藩王,祸及黎民。孤奉高皇帝遗命,岂能坐视朝纲败坏!此番靖难只为扫除奸臣清君侧。若陛下能驱逐朝中奸佞,孤便……”
不等燕王说完,朱能立刻出列,大声说道:“殿下不可!殿下一旦罢兵,定为奸臣所害,天子亦忧!”
燕王皱眉,大声叱喝道:“士弘何出此言?还不退下!“
“臣请殿下三思!”
扑通一声,朱能单膝跪下了。
张玉死后,论资排辈,朱能成为了燕军第091章。高巍可以变得圆滑,却不能丢掉自己的气节。
看似迂腐,却是这样的坚持,造就了如高巍一样的读书人。
高巍终究不是解缙。
这也是高巍死后被奉为忠臣,解缙空有才子之名,却先后被朱棣父子用完就丢,最终死在锦衣卫手中的根本原因。
想通之后,高巍突然变得轻松了,压力瞬间减轻,大脑也变得清晰。
“和谈”终究不会成功,劝说燕王罢兵也是不可能的,不如想法子迷惑朱棣,哪怕只能拖延一下燕军进攻的脚步也是不虚此行。
孟清和跪在沈瑄身侧,一边随着众人高呼,一边观察高巍的表情。
燕王的演技已是炉火纯青,哪怕知道他在演戏,也不免被感动一下。感情太真挚,表情太到位,绝对是大明朝的影帝!朱允炆在他面前压根不够看,唯一能同朱棣飙演技的,大概只有躺在陵墓里的朱元璋了。
高巍也变得不同,至少比在北平燕王府时高出了不少段位。
孟十二郎垂眼,想再坑他一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了。
如果知道孟清和的心理活动,高老先生绝对会哭。天下那么多人,朝中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怎么只盯着他一个坑?这是什么道理?!
最终,燕王妥协在众将的苦求之下,高巍带来的诏书成了一纸空文。
或许是为建文帝的面子和自己的名声考虑,燕王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并派指挥武胜随高巍一同进京,面呈天子,说明燕王不罢兵实在是情非得已,要打到南京也是形势逼的。燕王同时在信中说明,为表诚意,武胜进京期间,燕军不会继续向南攻打。
潜台词是,不打归不打,手里的地盘也别想他会还回去。
高巍回京之后,将同燕王的谈话写成奏疏,一股脑的上报给了皇帝,然后主动在家闭门思过。高老先生想得很清楚,建文朝的官,他是不会做了。朝廷打败燕王也好,燕王进入南京也罢,大不了殉国,名利如过眼云烟,不会再让他产生丝毫动摇。
建文帝很诧异,之前还主动请求起复,现在这是闹哪样?
一次使燕,竟然产生这般效果,不只是一头雾水的建文帝,怕是高巍自己都没想到、
“忠于本心,何惧一死?”高巍站在大案之前,挥笔书就,“为人之道。”
高老先生关门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建文帝还要召见燕王派来的信使武胜。
武胜是个有头脑有胆略的人,明知此行艰险九死一生,仍是主动请命。燕王也没打算将他视做弃子,暗中派杨铎带人保护左右。
据悉,被问及谁可当此重任时,沈瑄与朱能一同推荐了杨铎。
燕王点头,表示赞同。杨铎多次进京,同小舅子徐增寿也见过面,比较熟悉南京的地形,一旦武胜遇到危险也好想办法捞人。
下达了任务,燕王很满意,同朱能夸奖沈瑄有才干,不只武力值超群,还有识人用人的本事。
沈指挥很谦虚,一再表示,全都仰赖王爷教导。
“杨同知行事沉稳,善于把握时机,若有他在京城,他日大军过江,直抵城下,当成大功。”
一番话有理有据,顺便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
燕王连连点头,想到杨铎的父亲曾在锦衣卫混得风生水起,很有家学渊源,一拍大腿,沈瑄提醒了他,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宫中的宦官只能传递消息,徐增寿肯定被建文帝盯着,又有是敌非有的徐辉祖,是该派人进京好好活动一下了。
于是,在保护武指挥进京的同时,杨铎又接到了长期潜伏京城,配合徐增寿进行多方联络,伺机而动的重要任务。
杨同知恭敬领命,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虽然比不上战功来得快,但若能高质量完成这份工作,燕王登上九五之日,功劳绝对不小。至于人身安全问题,造反本就是个掉脑袋的职业。潜伏京城危险,上了战场也是一样。造反成功,大家升官发财,分田分房子,造反失败,一起脑袋落地。
经过一番思考,杨铎摆正了心态。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同时也是一场机遇。成败全看他自己。
听闻是沈指挥推荐了他,杨同知不解。似乎,他同沈瑄并没多少交情?难道是一起夺取真定城的原因?
直到出发,杨同知仍没能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窍。
出发之前,杨铎意外点了纪纲随行。纪百户颠颠的跑过去,万分感谢杨同知的赏识,好似忘记了在德州时,差点命丧在杨铎手中。
孟清和偶然得知杨铎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在真定城中表达过感谢,杨铎出发时又亲自去送。看到队伍中的纪纲,眼眸微闪,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送行带来的结果,当夜,孟十二郎的后颈又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牙印。
摸了摸脖子,仰头望天,好像明白了沈瑄这段日子以来不对劲的原因。
勉强压下不停上翘的嘴角,好吧,他就偷着乐了,怎么着吧!
五月初,抵达京城多日的燕军指挥武胜终于得到了皇帝召见。
这是一次成功的会面。
武胜表示,燕王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表。燕王靖难都是朝中奸臣逼的,绝没有对皇帝不满的意思。
如果没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建文帝说不定会相信他的话,如今仗都打了三年,还说燕王没有不臣知心,是骗三岁孩子呢?
就算生气,建文帝也没想把武胜怎么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高巍好好的回来,武胜也该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如果建文帝真这么干了,说不定能为黄子澄和齐泰的募兵争取更多时间。毕竟是燕王亲口保证使臣在京期间不向南动兵。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方孝孺突然插了一脚。
嫉恶如仇的方大学士表示,燕王欺人太甚!竟敢派人蒙蔽天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能把燕王怎么样,必须严惩武胜!
建文帝好被他激烈的言辞吓了一跳,“爱卿,如此不妥吧?”
“陛下,燕逆游说不可轻信!武胜助纣为虐必须严惩!”
“可战事不利,又斩来使,”耳根子再软,到底也是皇帝,朱允炆直觉处置武胜绝不是个好主意,“容朕再想想。”
不料方孝孺就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一件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见皇帝有迟疑之意,当即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客串了一把言官,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决意让建文帝深刻意识到,不听方大学士的话绝对是错误,大大的错误!只有处置了武胜,才能给燕王一个震慑。展示天子之威,表示燕王再能打,咱们也不怕!
“若燕王大举南下……”
“陛下,”方孝孺正色说道,“如今雨水不绝,燕军多不习惯,必不能久战。若燕军南犯,陛下正可号令天下勤王,何愁燕逆不灭!”
最终,建文帝被方孝孺说服了。
正在鸿胪寺中收拾行囊准备离京的武胜,就这样被抓了起来。未经大理寺和刑部,也没有任何罪名。抓人的是宫中侍卫,手里连驾帖都没有,如狼似虎的冲进鸿胪寺,人一捆,直接关进了锦衣狱。
洪武帝当众焚毁锦衣卫刑具,解除了锦衣卫的刑讯办案职权,却没彻底解散这个部门,毕竟锦衣卫还干着仪仗队的活。同样,刑具没了,关押犯人的监狱仍在。朱元璋精打细算惯了,推倒牢房再盖实属浪费行为,耗费人力物力又不能增加gdp,必须坚决予以杜绝。况且,现在用不上,谁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大用?
不得不佩服洪武帝的神机妙算,不用等到永乐帝登基,建文帝三年,闲置许久的锦衣狱就迎来了久违的住户。
被带走之前,武胜将随身的腰牌踢到了榻下。宫中侍卫只管抓人,没有接到搜房的命令,这块腰牌最终落在了杨铎手中。
武胜被抓的消息当天便送出京城。
燕王闻听,当即大怒,下令部队开拔,立刻向南进攻。
给脸不要脸,就别怪他做叔叔的再扇侄子几巴掌!用手不够给力,直接上木板,不扇几颗牙下来,咱们不算完!
盛庸军在德州始终未能站稳脚跟,得知十数万燕军南下,守城将领不战而逃,军队也很快溃散。
沈瑄奉命截断南军粮道,燕王对攻打济南存在心理阴影,不打算硬碰硬,直接断粮,困也能困死城中的守军。
济南军粮多赖漕运,且有重军守卫,想要截断粮道,不是一件容易事。中军将领多建议强攻,打败南军,凿船沉江。此计不能说不好,却相当耗费时间。仗打完还要凿船,肯定会拖慢大军的速度,给济南守军袭扰的机会。
沈瑄沉吟不决,孟清和出言道:“将军,卑职有一计。”
“何计?”
“卑职认为,济南守军虽众,战力却是一般。且由各卫抽调,彼此互不相识。不若集合千余骑兵,换成守军袢袄甲胄,缚布条于颈间,或插柳条于背上,不能混入城中,也可趁机对粮道守军发起进攻。混乱时,用火箭烧河中船只,船只既毁,自然无法运粮,从他处抽调也需要一些时日。彼时,便是不破济南,也能攻下其他州县,让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众人商议片刻,都认为此计可行。
沈瑄采纳了孟清和的建议,决定亲自带兵出战。
有朱棣这样的主帅,燕军中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喜欢带兵冲锋,身先士卒。乐于光着膀子上战场的宁王都忍不住羡慕,王兄麾下人才济济,小弟佩服。
没等沈瑄走出帐篷,就被中军将领合力拦住了。
“将军坐镇军中,这等小事交给麾下即可。”
“此言甚是!我等需要将军的指挥,有将军压阵,我等才有信心!”
“将军,您在军中,卑职才能冲杀在前!”
“杀鸡焉用牛刀,朝廷军队不堪一击,不需将军出战。若打不下营阵,卑职提头来见!”
“将军,为了战争的胜利,您还是留下吧!”
甭管莽夫还是智将,有志一同,坚决不让沈瑄带队冲锋。
开玩笑,沈指挥一冲,到嘴的鸭子都跑了,还去什么地方捞战功?光烧几条船,别人愿意听,他们都不好意思说。孟清和明智的选择站在“包围圈”外,没见沈指挥已经乌云罩顶电闪雷鸣了?这个时候往前凑是找死还是找死啊?
孟同知的预想很快成真,以郑亨为首,中军将领一个接着一个飞出了大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自由落体,溅起沙尘一片。
摔得惨了点,回报却是丰厚的。
沈瑄留在了军中,将带队发起进攻的任务交给了郑亨。
五月辛未,沈瑄麾下中军奉命截南军粮道,计破多处守军,先焚谷亭,再同邱福薛禄合兵,大败南军于沙河、沛县,焚毁两船,得军粮百万旦,军械无数。
六月,朱能率军败盛庸麾下大将袁宇,斩首万余。
七月,燕军袭彰德,燕王派兵袭扰守军,不许城内百姓外出砍柴。一旦发现,当即遣送到城下,绝不伤及性命,运气好的,还能带回家几个馒头面饼。如此行事,百姓尚好,城内守军却不得不拆屋推墙,取得木头石料建造守城工事。很快,百姓便怨声载道。
当时,都督赵清镇守彰德,担心民怨沸腾,给燕军破城的机会,不得不主动出城迎敌,正中燕军埋伏,被擒杀千人。燕王并未穷追猛打,反而派人招降赵清。
赵都督无法,只能出城,言道:“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许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
燕王表示同意,饶过赵清性命,派薛禄带兵进彰德,带大军继续向南进攻。
到八月间,除济南等少数州府,燕王已占据了大半个山东。
消息至京,满朝震动。
建文帝坐在皇位上,一边掉眼泪一边捶胸口,他怎么就听了一个书呆子的话?悔听孝孺之言啊!
正在建文帝垂泪,燕王的得意之时,北平突然传来消息,平安突然率军出现在北平城外五十里!数万大军扎营平村,威胁北平。
燕王大惊,平安可不是李景隆,现在也不是寒冬,没机会给朱高炽做冰雕。一旦北平有失,打下整个山东也是白费!
不过,平安这几万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棣很是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