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陇山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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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蒿划破水面,画舫向湖心荡去。

阿寐清醒过来时,从喉咙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气管处仍似有刀子在割着。她睁开眼睛,依旧身处画舫之中。顾宣那修隽的身影正站在舱中,静静地看着壁上的那幅仕女图。

她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在他身后跪下,颤声道:“姜媚一时鲁莽,求侯爷原谅!”

顾宣没有回头,似在用心欣赏着那幅仕女图。许久,才淡淡道:“听说氐羌的薰育部颇善舞乐,你吹一曲你们薰育的曲子给我听吧。”

“是。”阿寐取出一管羌笛。

从她唇边流出的笛声是奇特的,不同于中原任何一种曲子,只在一个调子上低回,呜呜低诉。仿佛大漠之中,夜风从未间断地刮过沙漠,千古亘远。

吹着吹着,她的眼眶逐渐湿润。离乡背井、流落天涯、亲人离散的痛楚,又岂是夜夜笙歌能够忘却的?

曾经美丽而宁静的陇山,薰育族人居住的家园,一夕之间成了地狱。猃狁王的人马将他们赶出家园,漆黑的夜晚被火光染成血红,屠刀挥向族人。深受爱戴的薰育王身中流矢,被马蹄踩断脊骨,死在王子的怀中。

四野充塞着惨厉的呼喊,七岁的她从母亲怀中探头出来,只见刀光如血,尸横遍地。爹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他满身是血地躺在泥泞之中,挥手嚎叫,“你们快走!”

老人孩子们哭喊着逃出陇山,逃向草原,躲避猃狁王的血腥屠戮。从此,薰育部再也归不得家园,成为草原上受尽欺凌的人。

这些年,她很怕拿起羌笛,怕这声音一吹响,便会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想起陇山下至今无人收拾的磷磷白骨。

一曲终了,她拜伏在地上,道:“求侯爷作主!若能回归陇山,薰育全族愿粉身碎骨,以报侯爷大恩!”

顾宣回过身,低头看着她,道:“你们薰育部被猃狁部驱离陇山,已有二十三年了吧?凭你春风阁这些人,就想和猃狁王对抗吗?”

阿寐叩首泣道:“侯爷,我们薰育部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陇山的誓言,我们虽天各一方,但只要薰育王的后人振臂一呼,便会聚集起来。我们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回到祖先灵魂居住的地方!薰育王的圣地,绝不容被猃狁亵渎!”

她抬起头,轻声道:“只要侯爷肯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让西路军中的氐羌兵不加以干涉,我们定可以将猃狁王赶出陇山!”

顾宣走回软榻边坐下,端起酒杯把玩,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我顾氏虽号令西疆,但也承诺过不干涉各族族内事务。氐羌一族,无论是哪一部为王,都得听我顾家的号令。这些年猃狁王对我还算恭顺,我为什么要废了他,改而扶持你们?”

阿寐咬了咬牙,直视着顾宣的双眼,道:“侯爷若是不愿意帮咱们,咱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接了小主子,离开京城,依旧去草原上过咱们的流浪生活。”

※ ※ ※

顾宣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饮尽,才道:“你们这一支,现在还有多少人?”

阿寐心中大喜,忙道:“约有三万余人,现流落在西疆各处。这些年,因为失去了两位主子的音讯,一直未能集聚人心。主子当年留下的最后线索是到了京城,所以我们才到京城来,找了这些年也没有找着。不想天缘凑巧,依侯爷嘱咐行事,这才得知了小主子的下落……”

她看着顾宣微眯着的双眼,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的身份,侯爷早就知道了。”

顾宣慢慢地向她俯下身,阿寐正在疑惑之中,他将她浓密如云的秀发揽在手中,轻轻一嗅,叹道:“你们氐羌女子,不管是你,还是锦绣和阿兰,都有一把好头发。”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块朱牌,放在案上,推到阿寐面前,道:“这是你家主子的遗禀,你以此信为证,自可以聚集族人。但你现在不可轻举妄动,拿着这块令牌,先去灵州找顾九,以后任何行动,都听她的安排。”

“是。”阿寐接过信和朱牌,迟疑了一会,又郑重叩首,“锦绣和阿兰会留在京城,听从侯爷差遣。还请侯爷看在姜媚的份上,多多照拂小主子。姜媚不敢贸然行事,小主子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顾宣一笑,道:“有那么伶俐的人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站起来,拂了拂衣襟,道:“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你到了灵州,若敢对顾九施这催眠摄魂之术,你将会死得很惨。”

阿寐不寒而栗,诚心拜伏于地,“姜媚代薰育部对天发誓,誓死效忠侯爷!”

薄烟笼月,画舫像飘在雾中一般,撑回柳叶渡。顾宣戴上帷帽,跃到岸边,看着画舫轻轻飘向湖心,转过身,沿着湖边慢慢地向前走。

不远处,一艘小舟依依靠岸,上面下来几个少女,从衣饰来看,是京城的小家碧玉们来曲江池夜游。她们嬉笑着在柳树间追闹,一名绿衣少女看见潇洒行来的顾宣,被他修隽的身姿吸引,再见他纱帷后露出的清俊眉眼,一时间看得呆住了。女伴们嘻嘻哈哈上前推搡,她脸一红,咬了咬下唇,忽然将手中的帕子向顾宣怀中掷来。

顾宣接过丝帕,放于面前轻轻一嗅,又向她微微欠身,姿态翩翩,如春风轻拂柳絮,散落一地的温柔。

绿衣少女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与女伴们结伴离去,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待她走得远了,顾宣松开手指,那绣着名字的丝帕随风飘向曲江池,落在水面。顾宣翩然离去,再未一顾。

※ ※ ※

回到顾府时夜已深,顾宣推开赏梅阁的大门,不但没有丫环上前来服侍,里面还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叫得最大声的是顾大姑的小孙女静若。

小家伙年方四岁,随奶奶来京城探亲,不过数日便成为了整个顾府的“心肝宝贝”。听到她娇嫩的声音,顾宣唇边露出微微笑意。

他放轻脚步走进去,只见其华、静若和一干丫环全蹲在地上,围成一团。静若捏着小拳头,叫道:“上!咬!咬它!”小脸蛋上那激动的神情,恨不得自己也扑上去。其华则蹲在一旁,也像个孩子般握紧了拳头,叫道:“咬!咬它!”

顾宣走近一看,原来她们是在斗蛐蛐。京城盛行促织之戏,每年立秋后、冬至前,不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蓄养蛐蛐,促织为乐。西市还有专门斗蛐蛐的促织场,想来这蛐蛐是今日静若随顾大姑上街时买回来的。

陶罐中,两只蛐蛐正发出唧唧的叫声,撕咬在一起。陶罐旁摆着银锞子铜钱等物,看围观之人的神情,只怕都下了注。赌物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个小银镯子,应是静若没有赌资,将手上的镯子拿来抵数。

顾宣忍不住又笑了笑。他在其华身边蹲了下来,正要开口,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这香气不同于阿寐的幽然蚀骨,而是带着温热的、生动而活泼的气息,他不禁侧头看了看其华。

她刚洗过头发不久,青缎般的长发随意披着,逶迤至地,随着她激动地挥动着右臂,如云青丝似瀑布般漾动。一阵夜风从窗外涌入,几缕长发被吹起来,拂过顾宣的面容,令他险些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开,看清楚双方各支持的是哪只蛐蛐,掏出一锭碎银,放在小银镯子旁,道:“我也押黑麻头赢。”

其华押的白麻头初呈败象,她正是气急败坏之时,听得又有人押黑麻头,一时没有分辨声音,顺手将顾宣一推,道:“哪有现在下注的,一边凉快去!”

顾宣被她推得往右边一跌。谁知两人蹲得太近,其华的一缕头发不知何时与他袍带上镶着的珠子缠在了一起。其华“啊”地一声,往右一倒,与顾宣跌在一块。

恰好静若回头看到是顾宣回来了,扑上来叫道:“五舅爷爷!”三个人便滚作一团。

众婢笑着上来把静若抱开,帮其华解开头发。但头发与珠子缠得甚紧,其华被扯得泪水涟涟,仍没有办法解下来。她感觉到身后顾宣在闷笑,又羞又气,欲待站起,方一用力,头皮便是一阵剧痛。

她连声叫道:“拿剪子来!”众婢都劝:“夫人,这么好的头发剪掉一截,太可惜了。”其华怒道:“谁叫你们剪头发?!剪了他的衣服!”

顾宣笑着解开袍带,紫英上来帮其华将缠在珠子上的头发解开。这时罐中已经分了胜负,白麻头溃不成军,跳出瓦罐,一溜烟地逃到桌子底下,再也没有出来。

静若激动得小脸蛋涨得通红,捧着陶罐,像捧着至宝一般。顾宣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一只黑麻头,你就激动成这样?五舅爷爷随便在这院子里捉一只,也要胜了你的黑麻头。”

“真的?!”静若马上扑入顾宣怀中,叫道:“快走快走!我们快去捉!”

“吹牛!”其华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对紫英道:“打点水来,我要洗头发。”紫英道:“不是刚洗过的吗?”

其华烦道:“刚才没洗干净,再洗一遍。”说着看了顾宣一眼,眼中充满不屑,饶是顾宣倚红偎翠大半夜,也被这一眼看得动了丝肝火,冷哼一声,牵着静若出去了。

其华再洗了一遍头发,顾宣已带着静若在院子里捉了只黄麻头回来,放入陶罐中,果然不到片刻,黑麻头便告败北。

顾宣将静若抱在膝上,道:“以后不要再买白色和黑色的蛐蛐了,需知促织之戏,青色为上,黄色次之,其次赤色,黑色又次之,最下等的……”他瞥了坐在妆台前的其华一眼,悠悠道:“莫过于白色。”

其华狠狠地梳了几下头发,只听顾宣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明天晚上,五舅爷爷带你去顾家老宅去捉蛐蛐,尤其是老厨房那一块,绝对能捉到品相战斗力都属上等的青皮王。为什么在厨房后能捉到青皮王呢?因为……”

静若和翠莺等人听得聚精会神,张大嘴频频点头。其华本坐在一旁梳头发,一脸不屑,到后来也被顾宣精彩的讲述所吸引,梳头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顾宣口若悬河地说了许久,道:“要想赢得促织之戏,学会分辨蛐蛐的雌雄很重要。”他在陶罐前蹲下来,拈起那只黄麻头,道:“你们来看……”

见众人将陶罐围得严严实实,其华终于忍不住放下梳子,也围了过来。顾宣瞥了她一眼,侧头看了看沙漏,道:“啊,三更了。”

静若面色大变,转身便往外跑,口里嚷道:“死了死了!又要被奶奶罚跪了!”她人小腿短,迈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其华忙对翠莺道:“你将她好生送回去,只说我这里沙漏坏了,不知道时辰,免得大姑奶奶罚她。”

她回过头,正想继续听如何分辨雌雄蛐蛐,顾宣却将陶罐的盖子一把合上,站了起来,微笑道:“夜了,夫人,早点歇息吧。”

其华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紫英等人退出去,看着顾宣在竹榻上阖上双眼,只得恨恨地吹熄烛火,上床歇息。

顾宣似是很快就睡着了,没有一丝动静。但那只逃走的白麻头不知在哪个墙角唧唧地叫个不休,搅得其华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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