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格登一响,紧接着一名紫衣女子翻了进来。她取下帽子,顾宣站起来,又惊又怒,“你怎么来了?!”
顾九看了他一眼,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喝了,道:“你还没死啊?害得我三天之内赶了上千里路,就想来看看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顾宣低声道:“胡闹!圣上若是知道你不在军中,大家都会没命!”
顾九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郁郁道:“一年不见,你怎么就不肯对我亲热一点。”顾宣别开头,道:“你别这样,不然兄弟都没得做。”
顾九叹口气,回到桌边坐下,吊儿郎当地抓了把花生,望向床上的顾云臻,道:“这小子也还活着。你放出纪阳侯重伤不醒的消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的视线掠过床边那套挂着的二品爵服,不禁笑道:“哟,这小子啥时得了这身衣服?啧啧,真是凶险,这一箭再往上一寸,他就没命了。”顾宣道:“我们出去说。”
二人躲过所有人,蹑手蹑脚回了俯仰轩。顾九嗔道:“回来看看你,跟做贼似的。灵州我不守了,你把十一调上去,把我调回来。”说着大摇大摆地坐在顾宣的椅子上。她看见桌上的薛涛笺,拿了起来,笑道:“哈哈,让我抓到了,老实交待,这个沈其华是谁?”
顾宣却不答,只斜靠着门,静静地看着她。顾九看着那薄薄的纸在自己手中微微抖动,勉强笑道:“我是不是要恭喜你?”
顾宣叹口气,走过来将薛涛笺拿下,亦知自己忍心,看着面前英秀的面容像风中的瑟瑟梨花,仍硬着心肠说了下去:“阿九,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顾九却一把将他推开,笑道:“喂,顾定昭,你又自作多情了。让十三他们看到,非笑掉大牙不可!”
顾宣默默地看着她,她别开脸,看向墙上的条幅。他的字迹一如昔日,如剑如戟,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这些年,他的人越发让人看不明白,只有字还像往年一样锋芒毕露。只是顾九知道,他永远不再是初见时的顾定昭了。
世人只知西路军顾九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却不知她是易钗而牟,只为报一名少年的救命之恩。她跟了他十年,看着他爱上那个叫霓裳的女子,又亲眼看着那女子将利剑刺入他的身体。从此,世上再没有清磊如松的麒风公子,她也永远只能做他的兄弟,为他镇守灵州,为他出生入死。只要边关一日有顾九,皇帝便一日不敢动顾家。
顾九想,自己这辈子能为他做的,怕也只有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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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顾宣将西京围场之事一一说了,顾九疑道:“圣上就这么急着除掉你?”
顾宣道:“阿寐告诉我,毕长荣表面上对圣上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苏理廷的人。这事八成是苏理廷的主意。只要我一死,毕小姐那里再闹个什么事,云臻这个毛头小子肯定挺不过,只能被逼着娶了她。以云臻的性子,肯定是毕长荣手中的傀儡。只要云臻还在,你就没有借口为顾家发兵,到时苏理廷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让云臻把毕长荣调到西路军,再将你调回来。西路军便不再姓顾。”
顾九道:“那圣上是什么意思?”顾宣道:“毕长荣主动请求出手除掉我,他肯定乐见其成,趁机也想试探一下我的实力。而且那夜我军法处置吴骁,见我手段狠辣,只怕他便动了杀机。”
顾九道:“你为什么不趁机除了毕长荣?谋杀纪阳侯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顾宣冷笑道:“你以为苏理廷真的只是想为圣上除掉我们顾家吗?毕长荣若去了灵州,外有西路军,内有金吾卫,几个皇子还小,若是圣上有个不测,这摄政大臣自然便是苏理廷。只可怜云臻,斗来斗去,始终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顾九笑道:“所以你只作不慎被落石砸中,放毕长荣一马,便是留着苏理廷一口气,让他和圣上斗?”
顾宣也笑了,道:“对外说是被落石砸中,对圣上当然是说有西夏奸细潜入我朝,阴谋刺杀纪阳侯。现在,西夏的和亲使正头疼如何洗清嫌疑,这和亲之事,自然得再议上几个月。”
顾九拊掌称妙,“这样,又可以将裁军一事往后拖一拖了,圣上和苏相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宣笑道:“既然苏理廷有异心,咱们何苦与圣上斗,只推着他站在最前面就是了。”顾九斜睨着他,“苏理廷老奸巨滑,可不一定会听你的话。”
“总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当箭靶。”顾宣淡淡道。
顾九仰头看了他一会,道:“那我走了,你继续斗吧,我看着这些勾心斗角就烦,不如回去和十五他们喝酒。”顾宣皱眉道:“你少喝些酒,回头十五又来信哭诉你虐待他们。路上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
顾九一笑,跳到他面前,转了一圈,道:“你说我穿裙子好不好看?别人认不认得出我就是顾九?”
她十年来一直掩于铠甲下的女儿身躯,此刻穿着一袭淡罗紫衣,长发用浅碧色的纱带挽了,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流体态。只是她常年学男子拱手阔步,一举一动间总与这身女儿装束有些不谐。
顾宣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终开口道:“说句实话,你穿裙子确实比穿铠甲好看一些。阿九,你也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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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然没事,我便走了。”顾九打断了他的话,跳到门口,忽然又回头道:“我说,顾云臻这小子又笨又蠢,你真打算两年后把爵位和军权还给他?”
顾宣微一皱眉,道:“什么意思?”顾九道:“你别装傻。云臻赶不上你当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么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们可不愿意跟着他被玩死。”
顾宣不言。顾九清秀的眉毛挑了挑,忽然间笑了,道:“那一年,你命我死守贺南,我得到的消息全都是你被西夏兵围在老鹊山,粮草全绝。若是顾云臻,只怕会马上发兵老鹊山吧?”
顾宣仍不言,顾九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年纪大了有点健忘,那说近一点的事情。你扶着老侯爷的灵柩回京,叮嘱我见机行事。因为出了内鬼,你的消息我全收不到,只知京城平安无事,我觉得这也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不对劲,便连上九道紧急军报,这才解了顾府之围。若是顾云臻,瞻前顾后,怕是只能回京城帮你收尸了。”
顾宣缓缓道:“他还年轻,再说还有两年时间。”
顾九冷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我看,再过十年他也还是如此。他根本就不配穿那身衣服!就拿这次围场之事来说吧,若是我顾九,必会去救你,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无妨。可他是什么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顾家唯一的血脉!救也就罢了,哪有像他那样一股脑往陷阱里冲的?!老侯爷别的好他没学到,这不顾大局、舍身救人倒是学了个……”
她看到顾宣阴沉如冰的目光,心中一凛。她已经触及了他太多不愿再被提及的伤痛,而这伤痛,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不敢再说下去,不耐道:“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你自己考虑。只不过三哥六哥最近有些小动作,你不想看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就早做准备。”
顾九翻墙出去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屋内,见顾宣正立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她,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看到她回头,他轻轻地关上了雕花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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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祠堂永远是黑色的,黑色的牌位,黑色的门窗,黑色的地砖。因为黑,所以沉重。墙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永远低垂着眼,看着几辈的子孙后代在这里跪拜,看着顾家从尸山血海中走到现在。
顾宣坐在灵桌前默默地喝着酒,更觉此处荒凉而孤寂。夜很静,静得能听到外面石榴花掉落在地的声音。
远远的钟楼上,二更梆鼓罄然敲响。他抬起头,望向灵桌上罗列如林的牌位,香烛缭绕,青烟袅袅,每一个若隐若现的名字,都凝固着一段惊涛骇浪、风起云涌的往事。
在这样的一片黑中,顾宣慢慢地自斟自饮,喝着喝着忽然笑了起来。笑罢,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将顾显的牌位抱在怀中,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他凝望着牌位上的“顾公显之神主”几个字,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点,是他点上去的。点上去的那一霎那,他闭上了双眼,知道这一笔下去,大哥便已渡过忘川河,去往彼岸。却不知若有来世,是否还能再做兄弟?
他抚摸着牌位上的每一个字。这一生,第一个认识的字,第一次骑马,第一招枪法,第一次上战场,都是这个叫顾显的人教给他的。但他唯独没有教过他,应该怎么去看清一个女人的心。他为救她血染黄沙,为她千里奔波,为她雪夜长跪,得到的却是穿心的利剑,失去的是亲如生父的兄长。
顾夫人走来,看着地上的酒壶。顾宣爬了起来,低声道:“大嫂。”顾夫人捧过他手中的牌位,轻轻放在灵台上,道:“定昭,你心中是不是有难以决断的事情?”
顾宣道:“没有,只是想起大哥,过来和他说说话。”顾夫人道:“你小时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就喜欢跑到这里找你爹说话。”顾宣勉强笑道:“只是小时候淘气,被大哥打,又不敢在别人面前哭,跑到这里来哭罢了。”
顾夫人叹道:“云臻就没有你这种福气,我看着他这么不成材,有时候真想他爹从地下跳出来,将他痛打一番才好。”顾宣低头道:“云臻还年轻,再历练几年会好的。”
顾夫人没有再说,默默地拈了香点上,插在香坛中,向着牌位合掌,闭上双眼,不知在祷颂什么,脸上露出一种慨然无畏的神情。离开时,她说道:“定昭,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你大哥做得还要好。所以不管什么事情,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顾宣默然一笑,回头看着顾显的灵牌,悄无声息地说:“大哥,真的要这样做吗?”
灵主牌位仍然沉默着,它注视着顾宣,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