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兴晏离去的十多天,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孙谨依旧是每日一封奏折往慈宁宫送,战事朝政、事无巨细罗列清明。沈席君偶有批注,不仅一一付诸实行,甚至会得到皇帝御笔诏书,宣扬皇太后功德。沈席君不明白皇帝这是在示好,还是暗讽。
每日里的战报虽然依旧吃紧,但是只要兵部尚书王兆俭还没有请霍圭前去支援,宫云纬还在日日早朝,沈席君就知道事态尚且不致失控。但是,皇城门外一日急复一日的驿马蹄声,却让沈席君安不下心来。
霍圭来慈宁宫的次数越来越少,暗卫憬歃更是时不时难觅踪影,连思言对其的传唤也少有回应。战时非常情况,当年坤宁宫时的侍卫营人马不便启用,眼下德太妃宣氏每日晨间请安时带的家中来讯,竟成了难得准确且及时的前方线报。
“臣妾小时候便是这样,全家聚在厅堂中,等得前线来报。还记得天景朝二十年时家父跟着冀中王打辽东,样样身先士卒,隔三差五地传回消息说又在哪里受了伤,一天就能把母亲和祖母哭晕好几次,那时臣妾还小,也只能跟着哭嚎。家里鸡飞狗跳,热闹得很。到如今,母亲身边还有几位兄长陪伴,而臣妾却独自一人,所幸还有娘娘陪伴了。”这日德太妃来得晚,家里的消息迟迟未至,她知道沈席君心中焦急,只能随兴谈谈天。
“这不还有靖翊嘛,再过几年等他成年、封王建府,姐姐就能跟着出宫了,还愁没有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沈席君惆怅地一笑,“真要说陪伴,是姐姐陪伴我才是。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有姐姐在身边,才觉得心里有了慰藉。”
德太妃清冷的眸子微动,旋即上前握住沈席君的手:“娘娘是国之栋梁,为万民所倚仗,万万不可有了分毫颓态。”
沈席君略略提神,正色点了点头。言语间,却见高进喜跌跌撞撞地冲入慈宁正殿,隔着暖阁的纱帐沉声禀道:“主子,太和殿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凉州前夜城破,守将应定南以身殉国。”
开战以来,这是第一次传来守将牺牲的消息,沈席君在这一刻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门外的高进喜,不知道该如何掩抑心中瞬间涌起的悲痛和无助。这一场战争,在她的懿旨之下开始,所以她当为死去的英灵负责。生灵涂炭,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她甚至没有时间去问一问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先帝,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一侧的思言情知不妥,慌忙上前扶住沈席君,疾声道:“是不是弄错了,此等大事憬歃怎会不报,竟然要等到听太和殿上的消息?”
沈席君平定了心绪,摇了摇手道:“朝堂之上上的奏报,怎么做得了假。憬歃数日不见,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困住了分身乏术,小喜子,今日乾清宫的折子到了没?”
高进喜道:“早朝尚未结束,诸位大人仍在商议对策,不过……听说宫大人他们这会儿正在逼皇上和谈。”
“什么?”德太妃闻言而起,怒道,“宫云纬是疯了不成,此刻和谈,置前方将士的生死于何地?”
“凉州城破,损失一员大将和数万守军,军心溃散,宫云纬可真会挑时机。”沈席君轻哼出声,抬目看向太和殿的方向。德太妃在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凛冽杀机,那是在很久以前宫云绣于先帝灵前逼宫时,沈席君一人搏杀上百死士后才有的神色。
举重若轻,德太妃看着她不复惶恐,重又显露出身为一国之母的威仪:“既然如此,姐姐可愿随我前去护驾?”
德太妃从容浅笑:“娘娘护的不是御驾,而是我大魏的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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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数十日后重返此地,许是战时缘故,侍奉的内监撤去了不少,太和正殿随之减了几分肃穆摸样。眼见太后太妃仪仗同至,有了曾经的教训,殿前守卫纷纷知趣退下,于是任得沈席君与德太妃一行人长驱直入,进入殿堂之中。
殿堂之上人丁凋零,寻常早朝非二品以上大员不得参与,而其中又有大半武官派往前线,剩得寥寥数人,围着满面倦容的萧靖垣不住劝谏。
“皇上与代王兄弟手足,同室操戈本就属逆天之行,如今我消彼长,皇上怎么还执迷不悟?”工部侍郎秦绍咄咄逼人,已经没了昔日的耐性。
泰王萧靖琪怒极出列呵斥:“秦大人殿前冒犯皇上,是不要王法了不成?”
秦绍情知理亏,讪讪地退下,却见身后户部侍郎安若成款款踱步出班,泠然道:“时至今日,代王大军就要压境,泰王殿下还有闲管什么王法?皇上,既然秦大人质疑我等同室操戈,那么微臣也有此一问。”
“此仗是哀家说要打,怎么,安大人是在怪罪哀家了。”沈席君快速步入殿中,转身正对一一敛袖跪伏的群臣,厉声怒叱,“只是输了一仗,就让诸位大人怕成这个样子。若是把你们丢去前线,岂不是个个都成了叛国降臣。”
“天下生灵涂炭,逆天而行,便是国家罪人。娘娘就算只手遮天,老臣也要拼死一谏。”秦绍的声音自下而上,依旧有着勃勃的怒意。
沈席君不怒反笑,朗声道:“好啊,秦大人有心殉国,哀家且随了大人的心愿便是。”言罢便欲抬手唤人。
“够了。”丹陛之上安坐的九五至尊终于发了话,却是对着沈席君,“太后,今日议政之事与您无关,还是请回吧。来人,送太后娘娘回宫。”
萧靖垣不紧不慢的语调中隐隐透着些许莫名的躁意,沈席君转身对着他,微微扬眉:“又想逼走我吗,皇帝大可一试,看哀家会不会就范。”
萧靖垣沉默地看着她,皱眉斟酌片刻,放弃般地转开眼目视群臣:“好吧,儿臣恭请太后、德太妃安坐。”
沈席君满意地与德太妃对视一眼,落座时方赐众人平身。
于是安若成顺势上前一步,继续方才之言:“太后娘娘容禀,臣等并无违抗娘娘懿旨之意,只是眼下情势所迫,眼看着皇上兄弟相残,娘娘于心何忍?”
沈席君冷笑道:“安侍郎的意思,是要皇帝对代王俯首称臣?”
安若成摇了摇头,缓缓道:“所以需要和谈,商定一个折中的法子……”意气风发的少年侍郎,表现得似乎对一切志在必得。
“荒唐!”沈席君立即打断,冷眼看向一侧默然恭立的户部尚书宫云纬,“尚书大人,这看来是您的意思吧?”
沈席君言辞嘲弄,宫云纬置若罔闻地慢慢抬眼,悠悠道:“臣,听皇上的意思。”
于是萧靖垣不安叹了口气,对安若成道:“安爱卿,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安若成从容道:“短短十数日之内,代王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先围松潘、后破凉州,损我将士何止千万,甚至引得回讫部落趁虚而入,东部更有女真虎视眈眈。长此以往国力空耗,任凭外族渔翁得利。”
萧靖垣凝神道:“安爱卿何以认为,朕的军队不能打败代王?”
安若成是以一愣,望一眼身侧秦绍,才犹豫道:“臣得战报,刚去了前线的京师军督军纪大人都说,连日败仗下来前线军心溃散、斗志已失……”
“这是纪兴晏私下和你说的?”萧靖垣背倚上身后黄缎龙纹垫,森然道,“何以他在给朕的奏报中并未提及。”
“是纪兴晏给臣的信件中所报。”巍然不动的宫云纬终于出声解围,“前线军情确已十万火急,从月初至今,凉州城外连输数仗,兵部王尚书和贺侍郎或许是怕乱了朝中部署,这才不敢据实以报。”
沈席君轻笑出声道:“宫大人这是在指责王大人瞒报军情了?”
“臣只是实话实说。大魏天下危在旦夕,臣请陛下怜悯苍生,早做决断。”宫云纬退入朝班,继续默立。然而未等他话音落下,顷刻之间已有一众朝臣流水般自朝班中涌出,跪至丹陛之下,声嘶力竭的劝谏之声轰然作响:“求陛下怜悯苍生,早做决断。”
战时危急,沈席君麾下所谓后党多属武将,尽数出征在外。如今朝堂之中势力逆转,宫云纬竟敢就势胁众逼宫。沈席君看一眼下首闭目不言的霍圭,心中微定,于是作势愤然起身正欲开口,却被侧边伸出的手臂陡然拦在了身后。
却是萧靖垣走下御座,站在了她的身侧,轻声道:“稍安勿躁,今天没你的事。”
沈席君不由得看向萧靖垣,却见他步步走下丹陛,神色有些莫测:“那么照诸位爱卿的意思,朕应该怎么决断?”
萧靖垣直接站至秦绍身前,双目直视于他,惊得这位历经两朝的老臣退后了一步,垂首道:“皇上圣裁独断,臣不敢置喙。”
“都要让朕对代王投降了,爱卿还说什么不敢置喙?”萧靖垣闲闲地一笑侧身,明黄的衣袖微动,却是对准了同样气定神闲的安若成,“安小侍郎,您倒是具体说说,有何高见。”
安若成颔首拱拳道:“臣心向众生,但求再无杀戮征伐,天下太平。”
萧靖垣侧目看他,缓缓道:“古时宋襄以仁义为战,终至国破。汉武以征战伐谋,换得天下归心。依爱卿说,朕该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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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静默,令人难耐的紧迫之感似是从千里之外的战局蔓延到朝堂之内。萧靖垣似乎从未如此这般,不再用模棱两可的态度游离朝争之外。沈席君默默坐下,握住了德太妃因紧张而伸来的双手。皇帝萧靖垣,终于在这一刻摊牌,选择站到了她这一边。
“皇上怎可把代王比作他国来犯之寇。”静默的宫云纬复又开口,微微仰目看向萧靖垣,浑浊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
萧靖垣对着他前进一步,笑着道:“难道代王他不是么?”
但见宫云纬面色一紧,安若成警醒地挡在宫云纬身前,正对萧靖垣:“既然如此,臣只得冒犯。”
于是在萧靖垣一怔之下,太和正殿一十二道大门次第洞开,一时之间刀兵之声大作,数百名铁甲护卫自殿外涌入,层层叠叠地围住了朝堂正中。连绵不断的金属敲击声中,安若成目光灼灼,昔日温软和煦的少年侍郎第一次露出了深藏于内的锐利刀锋:“今日微臣拼死一谏,也要求皇上息兵宁事,为天下苍生谋得福祉。”
萧靖垣镇静自若,淡淡看向安若成:“爱卿,这便是你教朕的妥协之法?”
话音未落,已有礼部尚书魏尚容、监察御史曹魁中等数人跃出朝班,被随即赶上的护卫制住了身子,于是纷纷破口大骂:“安若成,你个黄口小儿,竟敢在太和殿内用兵要挟皇上和朝臣,其行可诛!罪当凌迟!”
安若成冷笑一声,郁卒道:“圣上冥顽不灵,臣不得以仿古人兵谏之法,实属逼于无奈。”
秦绍亦于此刻起身,正对着一众朝臣道:“今日安大人顺万民之意为民请命,诸位大人有甚意见,大可于此刻提出。”话音落处,已有为首护卫整顿刀戈,铿锵作响。
秦绍斜睨之下,朝臣间骚动之声顿减,此刻朝班之中大半隶属宫云纬羽翼之下,宫云纬是算准了后党帝党朝中无人的时机,才胆敢发动兵谏。
然而一时静谧之后,却见鸿胪寺卿朱肖辰昂然踱步至秦绍身前,一字一顿道:“尔等今日谋逆篡权,天理不容。秦大人就是要老夫血溅朝堂,老夫还是这句话。”
年迈的鸿胪寺卿此刻目眦欲裂、字字铿锵,骇得秦绍退后几步,旋即便有护卫上前刀戈相持,架至朱肖辰颈部。朱肖辰的血性之举显然是感染到了受制的众臣,转眼之间,又有几人挣扎起身、口中开始咒骂不绝。
盛怒之下的秦绍与安若成对视一眼,愤然举手便欲招呼护卫动刀警示。然而手刀落时,却感手臂一滞,竟是周身动弹不得。
“秦大人是觉得朕当皇帝的这段日子挺好欺负,都忘了朕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了吧?”秦绍惊恐地转眼,对上的是皇帝萧靖垣近在咫尺、而又波澜不兴的眼神。
安若成退后几步,指着身后远处一干受制的朝臣沉稳道:“臣等自然清楚皇上的身手,奈何如今似乎有些鞭长莫及。臣也想赌一把,皇上真能在刀落之时救下这满朝的臣子吗?”
萧靖垣浅笑一声,也不看他,径直走向宫云纬:“户部侍郎安若成挟众谋逆,其行与代王逆党无异,户部尚书,这是经过你同意的吗?”
不待宫云纬开口,安若成便道:“是臣的主意,皇上莫要祸及旁人。”
萧靖垣置若罔闻,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宫云纬:“是,还是不是?”
宫云纬闭目半晌,方长叹一声道:“安若成祸殃朝堂、其罪当诛。臣不会包庇,但是关于他所请之事,臣也想请皇上给个交代。”
这就是宫云纬迄今为止最明确的表态,他撇清了与安若成谋逆之举的关系,却也表达了自己立场。萧靖垣如释重负地长长一声叹息,闭上了双目:“纬叔叔,原来我们兄弟二人,你终究是向着三哥多一点。”
宫云纬突然怔住了,他眉梢微动,阴郁的表情出现了些许的动容。萧靖垣旧日曾对他以叔叔相称,可见其亲密之甚。沈席君于丹陛之侧远望,揣测着萧靖垣的话勾出了宫云纬怎样的回忆。然而也就在一瞬的犹疑之间,潮水般的呼喝之声自大殿四周翻滚澎湃而来,身处朝堂之中的所有人突然意识到,那磅礴的声浪不再是方才一营护卫发出,而来自一支军队。
还未等宫云纬等人来得及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但见萧靖垣身形微动,沈席君心领神会,旋即跃身而下奔入朝班,她将内力贯注于前、手中长练倏然出手,直接攻向朱肖辰身侧二人。但闻几声骇然惊呼,衣袂纷扬碎落,两人应声而倒。
前方的萧靖垣亦于此刻攻入朝堂正中,此时朝班内队形已乱,一干重臣被吓得四处逃窜,但仍有不少臣子被安若成所属护卫挟制作为人质。萧靖垣揉身直进,几番凌厉的腾越格杀,顷刻之间十数名挟持朝臣的护卫纷纷倒地,手刀过处,竟是个个见血封喉。
沈席君有一瞬的恍然,眼见依稀重现的是两人初见的夜晚,那个漫身风尘的江湖豪侠仗剑而来,搏杀之间,满目畅快淋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恍惚间,却闻身侧异动,转眼看去竟是宫云纬跟着几名朝臣慌张后退。沈席君气沉丹田身形一拔、跃上半空,手握成钩对着宫云纬直击而去,一招之间狠扣上喉口,便将宫云纬锁制于臂弯之内。
宫云纬惊恐的呼救被沈席君扼在了掌下,直冲而来的安若成眼见宫云纬被制,慌忙大喊:“太后娘娘莫伤宫大人性命。”惊呼之下,朝堂上下所有人尽皆转身看来,喧闹的太和大殿倏然平静,竟有余音在殿内回荡。
声浪落处,却见萧靖垣手持刀刃正立殿中,大半殿内护卫倒下一片,余下刚刚脱离了钳制的清流臣子们瘫倒在地、喘息不已。
在宫云纬全身发颤、站立不稳的身形之后,萧靖垣看到那个满目杀意的女子凝神盯住宫云纬半晌,然后转目对着自己泠然而笑:“皇帝,该亮出底牌了吧?”
萧靖垣跟着会意而笑,朗声呼喝:“都进来吧。”
于是惊魂未定的朝臣纷纷退避至角落,早就守候在太和殿外的士兵们列队鱼贯而入,于最后昂首迈进的是刑部尚书余文仪和齐王萧靖文。在宫云纬愕然的瞪视中,余文仪从容地派出两名士兵从沈席君手中架出宫云纬,而后对着沈席君跪下道:“臣救驾来迟,望太后娘娘恕罪。”
沈席君微整着装,颔首道:“哀家听闻二位都支援前线去了,原来却一直埋伏在太和殿外。”
余文仪尴尬地默不作声,身为所谓后党,现如今却帮着皇帝欺瞒太后,他可以想见眼前这小太后的盛怒。于是只得对着沈席君微一叩首,然后起身。齐王萧靖文跟着上前对沈席君垂首致礼,而后对着已然束手就擒的安若成和秦绍等人道:“大势已去,二位大人可愿认罪?”
安若成颓然而立、闭目不言,一旁的秦绍受了一下萧靖垣的重创,还在忍痛□□。萧靖文挥手着人将方才跟着起事的一众逆臣带离,才回头对着萧靖垣屈身行礼:“一切皆在苏先生算中,臣弟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