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席君来说,乾清宫侧上书房的氛围总是与别处不同。萦绕于周遭的,除了那特制的淡雅熏香缭人,还有一份长久氲氤于墨香中的温润气息,为人无端添了一份心安。只是不知今日的上书房,是否还会与往日那般怡然可心?
到达时似乎还是晚了些时辰,依稀可以听到内屋有隐隐人声。沈席君任思言为自己略整装容,暗红色的绫罗广袖宽身上衣饰以金线云纹绲边,一袭金曳地的锦缎长裙用万千银织攒丝缠绕,典雅却不失明丽之色。低低地挽了个纷繁交错的流云髻,以镶珠盘鸾金步摇相衬,周边配以暗色玉簪流苏相协,行走之时隐隐有光华流转,竟映得素来气质淡雅的沈席君整个人都明艳了几分。
迈步进入正殿,定睛可见一前一后躬身而立的是两位皇子。太子萧靖垣和皇六子齐王萧靖文。此二人竟会同时出现,倒是稀奇。
见沈席君自皇帝御案之侧的屏风后出现,两位皇子显然都是一惊,依例后宫妃嫔入上书房觐见皇帝,只能从殿旁侧门由内监引入,即便是皇后也不可例外。此刻沈席君走的是皇帝才能从内宫进入书房的通道,俨然已是逾矩惯了的。
沈席君笑着上前在皇帝身边站定,屈膝福了福身子,致礼道:“臣妾来迟,还望皇上莫怪。”
“无妨。”皇帝伸手牵上沈席君的手至身侧,笑道,“好些日子没见靖垣了吧,正好过来,让他补上封后时的拜礼。靖垣,见过你母后。”
沈席君心下猛然一惊,却是面上含笑转首向丹陛之下的萧靖垣,见他显然双目微敛神色如常,踟躇片刻才上前躬了身子,口中道:“儿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皇帝的眉头显而易见地一拢,正要开口,却闻萧靖垣身后的萧靖文朗声道:“儿臣靖文见过母后,愿母后万福金安。”
如此刻意的的相较,突兀得令人不快。齐王的这一声恰到好处的请安,却不知是为了圆场还是落井下石。
沈席君置若罔闻地浅笑颔首以示回礼,好言道:“今天倒是个好日子,难得太子和齐王都在。宫里那么多的皇子,能这般留在皇上身边的不多了。以后没事儿也要常进宫来,你们父皇嘴上不说,心里可以想念得紧。”
两位皇子齐齐躬身称是。
皇帝闻言朗声一笑,亲昵地扶过沈席君在她常用的小案台旁坐下,又道:“你来得正巧,这件事也一起听一下。朕刚在和他们说,眼见夏日将至,今年气候反常必定是炎热难耐,朕想着不如去西郊行宫避一避暑,你进宫这么些年,好像还没怎么出去走动过。”
沈席君瞥了一眼下首两位皇子,巧笑嫣然道:“皇上说得也是,臣妾瞧着您这些年总是这么马不停蹄地忙着处理国事,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哪。正好太子也回来了,又有齐王和泰王帮衬着,皇上您啊是该享享清福了。照臣妾看,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整一番。”
“好好休整?”皇帝看向沈席君,只是轻笑,“皇后的意思是?”
沈席君起身福了福身子,道:“臣妾斗胆,倒是想抱怨几句。进宫这么久了,总听人说起那承德热河离宫风景秀丽赛过江南,可皇上从未带臣妾去过,总觉得遗憾万分。不如皇上这次就当陪臣妾过去散散心,也好静心休养。”
皇帝略一迟疑,双眉微锁,似乎犯了难:“旱期将至,朕这样一下子撒手不管,似乎……”
沈席君笑盈盈地道:“皇子们这么能干,皇上还担心什么呢,出不了茬子。”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萧靖垣双手执拳上前一步,礼虽周到,望向沈席君时眼中的凌厉却是不减分毫,“儿臣虽然妄担了这太子的名分两年,实则于治国之术半点不通。父皇龙体康健正当盛年,岂可就此轻易远离京畿、不理国事?皇后娘娘的建议,怕是不妥。”
沈席君微微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太子会是这般态度,侧脸对萧靖垣正色道:“太子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皇上多年操劳,这几年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去热河休养又不是没有先例,怎么就不妥了?”
萧靖垣轻轻一笑,坦然直视沈席君道:“往年父皇每去热河,都是百官众妃随侍,皇城内虽有皇子重臣监国,却也事事以热河为尊。恕儿臣斗胆问一句,却不知娘娘此行,要带几人随行?”
沈席君一时为之语塞,杏目微瞪片刻,隐隐有些动怒:“那么太子的意思,是要逃避自己的责任了?皇上这些年的辛劳,我们这些身边人有目共睹。于情于理,谁才是最应该帮忙分担的,太子应该不会不清楚吧?”
萧靖垣一声冷笑,出言道:“的确,这些是儿臣该负的责任,总是要皇后娘娘接手料理,儿臣还真是铭感五内,不敢忘怀。”
“靖垣,这是你该对母亲说的话吗?”皇帝的陡然呵斥让三人都是心头一震。
萧靖垣敛了眉目,神色如常地后退一步,低低地躬身一鞠,道:“儿臣僭越,请皇后娘娘责罚。”
沈席君凝视他片刻,咬唇不语,转头看向皇帝。但见皇帝重重一叹,烦躁地摆了摆手道:“你们两个都下去吧,避暑的事情过几天再说。”
两位皇子齐齐躬身告退,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沈席君看到了一直默然不语的齐王萧靖文眼角的一抹泠然。
“这件事……委屈你了。”皇帝神色肃穆地遥望两个儿子离去的方向,眼神坚定而决然。
沈席君微微一愣,随即笑眯了眼睛,幽幽道:“皇上说哪里的话。”
午膳时沈席君留在了上书房,与皇帝一同用了膳。没有得到皇帝的挽留,看来下午是不用随侍了,于是便安静告退。两年的朝夕相伴,沈席君已经清楚地知道在这位看似旷达实则城府深沉的皇帝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太子突然归朝,将皇帝已然悄然着手的计划大乱,一切或许又将重新布置。皇帝表面那处之泰然的态度之下,又着太多的暗潮涌动。沈席君不敢揣测,自己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
“朕了解自己的儿子,就算他心里再是不愿,终究还是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放下这份事关天下的责任。朕只是想看看,他能对如今的一切容忍到什么地步!”
……
“皇上……是要让臣妾引太子回来吗?”
……
“就算他能认定朕不会如李隆基般色令智昏,他难道就不怕你并非杨玉环,而是武媚娘?”
……
两年前的嘱托言犹在耳,可是事到眼前,沈席君却还是忍不住地心底微凉。女帝武祝煅罩磷穑馄袷撬梢云蠹暗牡缆贰;实墼诔聊缬谡獬⊙莞涌吹南分保恢煞裣牍竽宦湎轮螅欢哪九几煤稳ズ未印
身后轻声的呼唤终于拉回了沈席君的注意,回头看向思言,却见她抿嘴轻笑,指指侧方道:“再向前走就该进东六宫了,主子想什么这么出神?”
沈席君微微凝神,才意识到此刻正行进于交泰殿下的长台,再前行几步,确是要过坤宁宫围廊的侧门了。转身却见一干宫女远远地跟在后方,个个敛目垂首的规矩模样,不由得叹道:“如今在我身边,只有思言一人才会时时提醒我警醒,不致行差踏错。”
“主子说哪里的话。”思言淡然浅笑,为沈席君整了整裙角衣摆,又道,“主子近些日子心思越发重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沈席君摇了摇头,仰首继续向前走去:“没出什么事,只是在走我一条自己选择的……绝路罢了。”
思言神色一紧,道:“主子别吓奴婢,究竟是……”
“没事。”沈席君笑着瞥开了眼,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齐王靖文,现在管的是什么?”
思言道知她转开话题,显然已是不欲多言,只得道:“齐王去年被调到了吏部任职,位份只是区区五品郎中,不过霍尚书平日里总是不在,新任的王侍郎又生性懦弱,听说如今吏部的事儿都是齐王在管了。”思言如今的身份是坤宁宫的掌事女官,身份地位均是不同于往日,打探消息也更是灵便。
沈席君默默地点了点头,前行着道:“这次太子在我封后之后即刻回来,倒不知道其用意为何。不过照皇上的意思,不出几日,就该由太子监国了。只是我不明白,何以今日,太子会与齐王一同出现?”
思言道:“据说太子年少离宫之前,因与齐王年纪相仿,平日课读习武都在一块,兄弟之情甚笃。之后偶有回京,也常有来往,皇上让齐王辅助太子,不足为奇。”
沈席君冷冷一笑,道:“兄弟之情什么的我不管,只不过在立储之前,齐王却是最有希望登位的人选之一。何况此人在朝中为宦数年,决不可能对储君之位没有想法。你别忘了,他的母亲,可是静贵妃。”
“主子是说,齐王未必会真心辅助太子?”
“何止如此,他就是设计陷害也不足为奇。朝堂政争,可一点都不逊于咱这后宫哪。”沈席君凉凉地一叹,道,“太子若是不下点心力,恐怕连眼前的这关都难过。但是,皇上如此安排,就不怕太子顺势摆脱这身份之累?”
思言微微一怔,道:“皇上此举必有深意,奴婢也猜不透。”神色拘谨,似有几分忧虑。
沈席君微瞟她一眼,轻笑道:“我不过胡乱言语几句,别往心里去。”
思言摇头道:“主子忧心并非事出无因,方才奴婢在后头也听到了,太子对主子似乎成见颇深,而齐王对于那些争辩也大有乐见其成之意。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陛下百年之后,主子的境遇怕是不妥。”
沈席君闻言停住了脚步,似是没有料到思言会说出这一番话。转身凝视她许久,见她眉头深锁,其间透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一瞬间,顿觉心下骤暖。在这最无助的时候,纵使满腹心伤不可言说,可有这一个人几句关切,胜却无数。
轻轻捏住了思言的手,沈席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方道:“别为我担心,没事的。”
思言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映入眼帘的沈席君的脸,却在此刻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悲哀,与那张年轻的面容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思言终于决定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前方的路,轻道:“主子再向前走,是要去哪位娘娘宫里吗?”
沈席君点点头,道:“皇上近日就会下旨出游避暑,我得去翊坤宫交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