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日午后,宗正寺卿皇甫道元和宗正丞郭恕便递上了初审结果。柔嫔和瑞珠的证词对上,证实慈宁宫大火一案乃由宁妃指示,柔嫔嫁祸容妃所为。而河间府连夜送回的证物,除了宫制的黄金白银,还有藏在遗物中的老太监手书一封,证实是宁妃与柔嫔以家人性命相逼,迫其纵火。
然而连日审问,宁妃只是哭闹,拒不认罪,容妃则是一贯地默然,既无指认,也不辩驳。两下里难以定案,是以最后落案的折子还是递到了太后这里。
沈席君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证词,又听了皇甫等二人的辨析,言辞之间,似也为宁妃纵火之事定了罪。沈席君心下郁郁,叹口气道:“若真是宁妃,毕竟有宁安公主这层关系在,咱们这里倒不好重罚。罢了,还是给皇帝那边递过去吧。二妃如何处置,还是让他来开口。”
皇甫道元躬身道:“昨日皇上也下了口谕,说太后慈悲,怕是会为此事介怀,因此让臣等听完太后训诫后再去面圣,由皇上来议定罪情。”
萧靖垣不让她下这道处罚的懿旨,便是怕她因赏罚有失而再度开罪宁安公主以及她身后的皇室宗亲。沈席君知他关切,皱眉微微苦笑道:“是皇帝细心了,那你俩便去吧。”
二人托着厚厚的证词躬身告退,案子尚有疑点,但明面上的证词证物已然找不出错处。既不信宁妃有此蠢钝的野心,也不想容妃会是作恶之人,两下里难以权衡,这事反倒成了一个很好的契机,因为决定权在皇帝手上,他想谁是凶手,那便是谁。
沈席君道揉了揉额角,却见刚刚进门的锦秀眼巴巴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开口道:“什么事?”
锦秀福了身子,斟酌着道:“思言姐刚才醒了会儿,直喊主子,又似不太清醒的模样,奴婢们不敢来烦主子,可又知主子平日最挂心思言姐……”
“那还多说什么?”沈席君边起身边道,“马上去太医院请顾瞻亲自过来,哀家这便过去。”
思言被安置在寿康宫正殿旁的一处尾房,离得不远,近了门廊便见有几名侍女在门侧关切地望着,见到沈席君来,才一一福了身告退。思言此刻依旧昏沉地躺着,双眉紧锁、眉心轻颤,俨然梦中也不得安宁。
沈席君心下不安,上前捏起思言手腕探她脉搏,然而脉象短促虚浮,却不似寻常热症,不由得震怒道:“哪个医官来看的,连这点异常都诊不出来?”
近身的一名侍女战战兢兢上前道:“是大方脉的吴医士来诊的脉,每次来都说姑姑是受了惊吓,长休静养便好。咱们慈宁宫和寿康宫的宫人生病,都是他来看的。”
太医院医官对宫人病情素来不上心,可断不敢对思言这种皇太后近身掌宫敷衍了事,思言脉象有异,绝非偶然。沈席君沉声道:“在哀家出宫期间,她这样精神不济可有时日了?”
那侍女点头道:“是有一阵不知道怎么的特别恍惚、记不得事,后来只是精神恹恹,奴婢等也问了姑姑,她只说没什么大碍。”
言谈间,顾瞻已经到了屋外请见。沈席君忙唤了他进屋亲自把脉,却见他神色微凝,片刻之后,才道:“姑姑此病最忌嘈杂,就别这么多人了吧。”
随侍几名宫女闻言告退,只留下锦秀一人。将思言腕臂扶正,顾瞻叹一声,抬头对沈席君道:“看来娘娘已经料到,思言姑姑……怕是被下了什么影响神智的药。”
沈席君心下一紧,道:“思言是我身边的人,平日里又从未与人结怨,谁会这样害她?”
“这便要问她自己了。”顾瞻取出药包中一付银针,见沈席君目露忧色,便温声道,“别担心,只是行针将她唤醒。”
沈席君点头退后,不再多言,静静地看顾瞻在思言百会穴、风池穴、风府穴几处扎下几针,又轻轻揉捏起臂间穴位,过不多时,就见思言眉间放缓,悠悠醒转过来。见沈席君和顾瞻二人,思言似是尚未清醒,只是眯了眼懵然道:“主子?”
沈席君心中微痛,扶起她的手道:“你差点死在火里,你知道吗?”
思言迷糊地摇了摇头,皱眉强自清醒,轻声道:“火,大火,我记得……那日主子刚回宫,奴婢在整理书册……”
顾瞻叹了一声,有意刺激道:“太后娘娘只身进火场相救姑姑,一起被困在火场里,思言姑姑可记起来了?”
思言圆目微瞪,坐起急道:“主子可有受伤?”这一下起得太急,令她一下剧咳起来。
沈席君心疼地替她抚着背,责怪地看了一眼顾瞻,安慰道:“别急,我自然没伤,可你却病得不清。”
思言好容易咳着缓和了一阵,才揉了揉眉心道:“我病了?对了,奴婢似乎是睡了很久,我也不知怎么都……”
“思言。”沈席君拨下思言的手,令她看向自己,正色道,“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思言于迷蒙间凝视向她,神情渐渐清明,如是对视片刻,才缓缓道:“奴婢有错,奴婢是瞒了主子一些事。”
“我没问齐王的事。”见思言神色一愕,沈席君径直道,“我问的是慧淑仪。”
思言的神情这才变得有些疑虑起来,瞥一眼顾瞻,低头轻声道:“慧淑仪自然已随宋医官出宫……”
沈席君抬手将她的下颚托起,逼她重新直视向自己:“思言,你从不会骗我,若此事天随人愿,何以你自那以后便神情恍惚、心神不宁?”
思言的脸上显露出些微的窘迫,道:“是奴婢的错,因一些事,失了镇定。”
“那你可知,你的吃食之中已被人下了药,要迫你神智渐失。”沈席君甩手放开她,起了身俯看她,眼看着她神色渐变,“你的神情恍惚,从宁安公主责难之事就已经开始,我出宫这些时日,你的病情却愈发严重,如此推算便可知,下药之人,与慧淑仪之事脱不了干系。”
思言似是不可置信,呢喃道:“她们要害我?”
沈席君点头道:“思言,你是我的人。即便你今日瞒我,我也不会让人害了你分毫。”
思言神色微怔,努力地甩了头试图清醒。顾瞻见状即刻上前为她取下银针,如是闭目片刻,再抬头看向沈席君时,她眼神之中已不复迷蒙:“主子,这大火来得蹊跷,是否有人要加害于您?”
沈席君挑眉道:“慈宁宫大火查实乃柔嫔指示宫内太监纵火所致,如今宁妃与容妃都涉嫌在内,你知道些什么?”
思言一愣道:“是柔嫔?柔嫔自认纵火了?”
沈席君笑道:“不仅自认,而且咬定宁妃乃其同伙。因为恨极了哀家,要蓄意报复呢。”
思言颔首凉笑一声,终究恢复了昔日清明摸样:“主子,奴婢确信,柔嫔是受容妃指使。”
沈席君与顾瞻相视一凛,听她幽幽道:“柔嫔有致命的把柄在容妃手中,天大的事也由不得她不从。”
思言这几句说得甚是落寞,眼中陡然积起的黯然神伤不加掩饰,沈席君坐到了她的床侧,拉着她的手道:“长话短说吧,你定是瞒了我天大的事。”
思言面上闪过一抹涩意,旋即起了身正色道:“当日西郊行宫中,奴婢被宁安公主发现与宋大人私会,其实顶替的不是慧淑仪,而是柔嫔。”
“什么?”沈席君一惊,却是没料到个中竟是这般内情。却听思言缓缓道:“当日行宫南巽殿前之所以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是因为奴婢撞见殿内与宋大人私会的不是慧淑仪,而是偷溜出宫的柔嫔。奴婢大惊之下,在殿外被容妃娘娘和慧淑仪拦了下来,后来又被柔嫔和宋大人二人跪求,争执之时才被远处的宁安公主一行人察觉。”
沈席君沉下了声,敛目道:“可你回宫后却不告诉我,竟选择替她们掩饰?”
思言寥落地一笑,也垂了目不敢看沈席君,只是继续道:“其实一切早在容妃谋划之中,慧淑仪想逃出宫,柔嫔想与宋大人私会,机缘巧合两桩事都撞在了容妃手中,于是她便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只不过奴婢是意外的变数,那时奴婢太过惊慌,而宁安公主带着人来得又急……”疲倦似乎又有些许地袭上,思言有些恍惚地点了头,重又抬头看向沈席君,“容妃和慧淑仪是受主子之命避养行宫,那番情形……若妃嫔被抓奸,必会牵扯到主子,不管慧淑仪还是柔嫔都是一样。”
沈席君看向她,意有所指道:“可风波过后你为何依旧瞒我?”
“宋大人是……是王爷保荐之人,奴婢也不愿他受牵连。”思言凄然一笑,眼中隐隐含泪,“只是那电光石火般的转念,奴婢已被宁安公主抓了,再然后奴婢生病,主子出宫,慧淑仪也成功逃脱……奴婢以为这件事就此了断,可现在想来,她们那时便对奴婢起了杀机吧。”
沈席君将思言的手放下,难掩心中郁结:“我倒是没想到,那看似与世无争的容妃竟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思言垂首道:“奴婢那时也以为容妃只是怜悯宋大人与柔嫔情人两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柔嫔再是肆意娇纵,却也珍惜位份和背后家世,如今拼上身家性命去陷害宁妃,若非容妃,奴婢想不到其他人可迫她至此。”
看着思言双目微怔,强自打起的精神已实在支撑不下去,沈席君心疼地抬手扶着她重新躺下,轻道:“可事情危及到我,便是这般沉疴都要在病中唤我,好思言。”
顾瞻适时地上前接过思言的臂膀,又切了脉,才转身对沈席君道:“姑姑的病情臣会亲自料理,至于平日给姑姑问诊的吴大人,臣自会回去处置。”
昔年不问世事但求自保的顾瞻已被磨练得世故而老练,沈席君有些微怅然道:“顾瞻,便是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是得靠你。”
翊坤宫的院子总会比别宫更荫凉些,满苑竹架上藤花潋滟如昨,依旧是当年德太妃在时的模样。沈席君轻装简行,没遣一众内监婢女开道随扈,只将几名随侍留在宫门外,独身一人入内。
日近黄昏,花影疏落,正殿的门扉半敞,可见容妃正捧了一卷书在堂前出神。青绿细褶的襦裙,长发斜绾在一侧,只以一支银簪挽起鬓间青丝,那模样安宁温雅,仿若后宫一切纷争都侵袭不入这须臾静谧。
见是沈席君,容妃一愣,搁下书卷从容笑道:“您来了。”
连日讯问,昨夜才被送回宫中,可容妃面容只是有些微的疲倦,清丽的眉宇间不见半分焦躁抑或忐忑。翊坤殿中明朗开阔,窗台下几株矮竹映衬着夕阳余晖,斑驳地落在地砖间,藤花清香相伴,衬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
“翊坤宫被你打理得很好,没有辱没了前任主人的气度。”沈席君入了殿内,环顾四周,却见偌大的殿室竟无一人随侍,眼前此人,确是喜静到了极处。
容妃适时地起立福下身,行罢礼后才道:“素闻德太妃被先帝称赞娴雅淑慧,臣妾得太后和皇上钦赐此宫,必是承以厚望,不敢怠慢。”
“你既然知晓,又何以让哀家失望?”沈席君紧紧盯着容妃,见她神容微变,这才深深长叹,“本以为湛家,该是可以出个皇后的,”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容妃略微一怔,即刻伏跪在地,长叩首道:“臣妾不敢有此妄想。”
“无此妄想?”沈席君轻笑一声,将袖中几张供书掷她脸侧,“原来那宋东升竟然还躲在京中,当日他和慧淑仪慈宁殿前一段生死相许,倒教哀家都瞒了过去。可笑他方才被捕前,还在等着你给他……柔嫔的讯息。”
容妃的眉心猝然一跳,然而也只是片刻,她重又恢复了先前的镇定模样,跪得端正:“是思言姑姑醒了?”
“没被你害死。”沈席君冷冷一笑,在殿中正位坐下,“宫中很多人都不知,哀家自幼熟谙药理,昔年倚此躲过了后宫不少毒害。思言在我身边多年,就算不防,也会在吃食上有药理控制,不易中毒太深。”
容妃此刻秀目低垂,音色中透出些许颓然:“臣妾本就没想害死她。”
沈席君不觉嗤笑:“可你以柔嫔□□要挟,烧我慈宁宫,还假令哀家和皇上误认宁妃诬陷于你。好一招虚虚实实的连环计,此计若成,宁妃、柔嫔自不必说,她们身边多少人枉受牵连,你会害死多少人,自己估量过吗?这一番谋划自数月前便开始,容妃你心计竟然深沉若斯,才真叫哀家汗颜。”
许是跪得久了,容妃的面色渐显苍白,缓缓抬头看向沈席君,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可您就不想知道,臣妾为什么这么做吗?”
沈席君露出戏谑的笑意:“哀家看你无意皇后之位,也不屑与宁妃相争……难道是哀家什么地方得罪于你?”
容妃轻笑出声,随即微微蹙眉,将笑容都收了下去。她抬头将目光投向沈席君身后,那堂壁正中挂着的竹报平安,笔力清俊却不失遒劲,不似女子手笔。然而簇拥的竹群左首,却是大片的留白,只一行小楷题了一阕诗中句子:“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笔锋渐弱,看得出画者羸弱,竟是心伤不能着力。
沈席君有些狐疑地看向容妃,见她盯着画幅道:“那是臣妾昔日西席先生绝笔。太后睿智,定可猜出他耽于苦情自伤,才有此一作。”
沈席君凝视那诗句不语,听容妃继续道:“先生出身贫寒却才高八斗,曾任当时第一世家私塾的西席。然而不幸,就像那些戏文里做的一样,先生恋上了教导的世家千金。为了天家富贵,世家族长棒打鸳鸯,送小姐入宫做皇妃,还将先生赶出京城。先生隐姓埋名数十年才辗转回京,机缘巧合下与家父相识。父亲怜其才华收入府中,于是臣妾便自幼由先生教养长大。”
沈席君不觉失笑,漫声道:“所以你视先生为半父,要进宫为那不幸失势的皇妃复仇?”
“只一句便知臣妾所言,京城之中人皆知当朝太后明慧,臣妾怎会有此妄想?”容妃微微抬眼,道 “那宫氏负先生一生,被皇城宫闱泯灭人心,臣妾对这皇城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躲不过命数二字。”
沈席君目光一闪,道:“当初选秀之时,你的避讳之意如此明显,可最后,皇帝却亲点了你。”
容妃闻言莞尔,淡然的眉眼绽开笑意,不想是那样明丽:“在入宫前,臣妾与皇上曾有一面之缘。”
沈席君一愣,顿一顿,旋即笑道:“是吗,难怪皇上指了你为妃,原来还有这层机缘。皇帝倒未曾告诉过哀家。”
“那是我和他的故事,我不会告诉您。”容妃昂起头,微颤的笑意里透着凄楚而矜持的骄傲,“先生终身未娶,潦倒半生也无怨无悔。情字刻骨,我曾经不懂,可遇到皇上后,我便懂了。我与父亲抗争,要离家去寻他,可笑选秀那日面圣,才知闺阁之中痴痴恋慕的男子,竟是九五之尊。”
那一刻湛若容的面容数不清是哀伤抑或欢喜,一袭青衣几乎融在昏黄夕照下的竹影里:“我也知道了,他初见我时那样的欢喜,原来是因为我像极了另一个人。”
“容妃!”沈席君心下不安,想用厉喝打断她的絮语。
然而她无谓地淡笑着,如同初入宫般疏离:“原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竟会百般算计,心狠手辣,我只是想好好留在他身边,让他能看见我。可他看我时的眷顾或温情,根本是在看另一个人。人人都说我像极了当年的您,如果是这些末的相似,换来和他那样的相遇,我甚至不知道,这于我是幸还是不幸?”
“太后您不是问臣妾为什么要闯那弥天大祸么?或许臣妾是恨极了您,又或许臣妾只是看不下去了。看不下他隐忍的无奈,他落寞的苦楚,或许因为像您,他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些旁人看不见的悲伤。”容妃抬起泪眼向她,一字一顿,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我也想看看您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