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三年的一月末,元宵刚刚结束,筹划近半年的江南之行终于得以成行。
是日辰时正,大驾由京畿永定门出城,壅道黄土之上,但见伞盖旌旗遮天蔽日地一路南向南。数十顶紫芝九龙华盖引领在先,近百面羽杖大纛扈随于后,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涌来,当真是萧萧辚辚怒马如龙。
皇帝金辇跟在纛车之后,扈从则由御前侍卫指挥营负责统领,前后十八骑高头大马簇拥着车驾缓缓前行。太后凤辇紧随其后,数十位侍女侍奉前后之外,更有鸿胪寺卿和宗正寺卿策马随扈在侧。
江南之行,皇帝萧靖垣感念太后出身江南,却已近四载未有归家,特上圣谕请太后随行。后宫本有宁、容二妃共同管理,慈宁宫则交由掌宫姑姑思言协助德太妃治理。
这一路南下,路程遥远,每经一大州府,皇帝还得停驻几日查看当地政务,着实拖延了不少的时间。转眼过去月余时间,过了岭北,大地已然开始泛起明亮的暖色,青碧之色渐浓,过往的城市渐显繁华。又一日,身边的侍女一阵惊呼,询问之下却知,是扬州到了。
随行侍女多出身北方,听多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却从未见过那诗一般的江南是何模样。
皇帝、太后御驾临城,轰动了整个扬州城。知府率数千百姓出城十里,山呼之声漫天遍野,将偌大的一行人迎回城中。沈席君待在车厢内不用露面,待得百官拜敬之后,便随着太后凤辇一路进了早就预备下的行宫。
都道是扬州百年风华,道不尽的缱绻风流。刚在行宫安顿下,却见身边侍人个个都已蠢蠢欲动,等不及要出外领略一二。
沈席君敛眉浅笑,挥手将锦秀招至身侧,道:“今夜扬州知府蔡同戎会在行宫设宴迎驾,等晚宴结束之后我便歇下了。听闻扬州城庙会热闹非凡,给大家两日休期,让他们都去逛逛。”
锦秀闻言神情一紧,忙福身道:“奴婢替大伙儿谢主子体恤。只是主子……”她迟疑片刻,压低了声道,“主子今夜就要……”
沈席君扬眉远挑,眉目舒展道:“皇帝要在扬州寻访新皇后,逗留时日肯定很久。咱们这里已然做了万全的准备,你还有哪儿不放心?”
锦秀微一抿唇,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有些怕。”
“你这孩子跟了思言这么些年,要论机警聪敏,哪样都不输她,我很放心。”沈席君轻笑着抚一抚她的肩膀道,“这一趟去来回不过月余,也已通报皇帝知晓,你只要守好了太后寝殿,谅谁也不敢生事。”
是夜的行宫正殿金碧辉煌,座下掎裳连袂。扬州州府上下百官迎驾,沈席君只是稍一露面,便以长途跋涉不胜劳累之辞推脱,回到寝殿。
就让扬州府衙认定了当朝太后不喜接见外臣也好,要唱整整一月的空城计,更少了些闲杂人等的打扰。厢房内,锦秀早早备下一袭暗紫便衣和行李干粮,待得沈席君全部打点好行装随着一众内侍蒙混出门,不过半个时辰。
行宫侧门马房,早已备下的快马。这一刻马倌们也被赏了酒宴,留下了空无一人的马厩房。沈席君耸一耸背上包裹,仔细上前辨认事先挑好的马匹,然而未待定神,便感身后一阵剑气袭来,寒气逼人。
电光石火之间,沈席君倏然俯身回转,一柄匕首入手已然迎上长剑,金石相碰的闪光照亮了眼前的轻笑的脸。
“都说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太后入夜了还要微服独行,如此兴致,可是要去夜游瘦西湖?”
熟稔的音色入耳,沈席君愕然收起匕首,却见萧靖垣一身拓遢装扮,恍然间竟似三年前后宫初遇时那般潦倒。
于是愕然出声:“你、你怎在此?”
萧靖垣收剑入鞘,抱臂笑道:“从你出了爻文殿就跟上了,三年不练功夫,太后的轻功可都放下了。”
沈席君却不及理会他的调侃,疑虑道:“皇帝这一身打扮,是想干嘛去?”
萧靖垣抱臂而笑,看着她道:“太后要去干嘛,我便是要去干嘛。”
沈席君一愣之下,轻笑出声:“我这个太后全程是个傀儡,不用露面,不见多少时日都没人追究,可皇帝你,哪里逃得了?”
“原定了在扬州寻人,我本就该微服出行,这一点蔡知府心里有数。因此,从今夜开始,我也是个自由身。”萧靖垣从袖中取出一纸红笺在两指间摇着,笑道,“哪想到太后也想着溜走,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一纸红笺是沈席君在走前遣人给他送去,事先知会来回的时日,也好让萧靖垣有个照应。可谁知,连皇帝都出逃,可怜了还在行宫内主事的户部新尚书安若成,不知接下来该奔忙成什么样。沈席君微微一哂,道:“既然难得有此默契,那皇帝何以拦着我这么久?趁夜逃跑这种事,不该是越快越好么?”
萧靖垣抚摸着下巴,缓缓道:“有一件事太后可能还不知道,我料想太后此行直取钱塘老家,不过巧的是,我的目的地也在那里,故而想邀请太后同行,一路上也好做个伴。”
沈席君闻言一惊,道:“你不是要在扬州寻人么,去杭州府做什么?”
萧靖垣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其实过了这么些年,人早不在扬州了。这次要去钱塘拜访一位故友,似是有了苏家小姐的消息,或许能帮助一二。”
眼见萧靖垣别开眼,对着一侧宫墙长啸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墙门转角处行近。沈席君看着他满眼笑意地拉下马头轻抚,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皇帝,你别骗我,那位苏家小姐,其实本来就在钱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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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靖垣抚着马的手突然一滞,片刻不语,忽而转过身对沈席君笑道:“从这里出发,到那钱塘郡要一千五百多里,最快也要五六日。太后若再不启程,今夜怕是找不到镇子投宿。”
避而不答,却是默认了她的猜测。沈席君默然一叹,自马厩中牵出事先预留的马匹,这是一匹刚刚成年的青骢马,她拍了拍马颈,满意地听到它精神抖擞的一声响鼻。
萧靖垣双眼一亮,近了身也跟着抚上马背道:“眼若鸟目,齿腭分明,颈如龙颅,腹脾通彻,如此好马脚程怕是不输我的盗骊。太后好眼力啊。”言语间,他身后的赤马盗骊跟着一声响鼻,似是有所认同。
“再好的眼力,也看不出皇帝这一次次的虚实莫辨。”沈席君动手将包袱行李装载上马,转过头看向萧靖垣,“皇帝,我只问你一句实话,这次去钱塘,真能寻到皇后吗?”
月色下沈席君泠然的眸色令人不由得心生恻隐,萧靖垣微微一怔之下,点头道:“不论此行最后结果如何,靖垣一定会给太后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对寻人并无把握?”沈席君眉心微蹙,凝望向他。
萧靖垣长吁一口气,沉思片刻,抬头答复:“不瞒太后,事实上我已派人先去寻访,目前回报已有许多线索,找到人的把握至少有八成。我知道这一番折腾让太后有许多疑虑,待得我与她相会,必会来太后跟前诉清原委。”
得到了萧靖垣的许诺,沈席君的神色略显松弛,终于转身上马。萧靖垣接着牵过盗骊跟上,与她并驾齐驱,慢行离了行宫辖区。
夜近昏沉,扬州初上的华灯在他们的身后渐渐黯淡。夜幕之下,荒郊野外只余策马而行的二人,还有道边零星坐落的几家农户。虽是一间间破落的茅草屋,但暗黄的灯光仍然透出丝丝暖意,夜幕中偶尔还能传来几声诉说着家长里短的吴侬软语。
几许恩怨,多少纠葛,所有一切终于被抛诸于身后,宛若镜花水月不复存在,真实存在的只有这一刻的抛却了枷锁的欢畅。
初春夜晚的凉风吹得人舒爽无比,沈席君甩了几下马鞭,行速渐渐快得有些失控。萧靖垣只得策马快行几步,挡在她的前头道:“太后慢些走,还有一件事,咱们得说清了才行。”
眼见沈席君有些疑惑的眼神,萧靖垣浅咳一声,笑道:“这一路上的称谓,咱可得改一改。否则一路上皇帝太后地喊,不得把人吓坏了。”
沈席君了然地点了点头,含笑道:“我本姓沈,你道一声沈姑娘就行。”
“沈姑娘是否略嫌生疏了,你我好歹结伴同行……”却见沈席君眉心微皱,萧靖垣忙改口道,“好吧好吧,就沈姑娘。”
沈席君暗笑一声,侧过脑袋问道:“那不知萧大侠您如何称呼?”
“鄙姓袁,家中排行第五。”萧靖垣侧身在马上一拱拳,在沈席君瞬间惨白的神色中缓缓道,“江湖人称袁五,便是在下。”
“你、你是袁五?昆仑山无为道宗的袁五爷?”沈席君略高的音色中竟然带上些许颤意。
萧靖垣疑惑道:“怎么,你认得我?”
被尘封多年的记忆似乎在某处缺了一个口,这遥远的名字夹杂着无数旧事瞬息袭上,带来的无数可能让沈席君几乎身形不稳。她不敢去猜想,眼前这个叫袁五的男子是否在她已被深埋的另一个身份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只是,如今陌路旁人的身份,让她如何开口,去询问那些苦苦求之不得的答案。
努力地掩盖下心头无措的慌乱,沈席君定了定神,慢慢道:“昆仑道宗三公子,姬四袁五徐十三,江湖上赫赫威名,即便是四年前进宫之前我也有所耳闻。”
萧靖垣跟着一愣,道:“你竟知道这个,呵,我倒忘了你这也是出身江湖,只是……怎么被吓成这样,有这么惊讶么?”
沈席君勉强地一笑,摇了摇头,转过头策马向前,不再看他。
萧靖垣满腹疑虑地看着夜光中沈席君纤弱而挺直的背影,听见她:“五爷,那这一路上容您多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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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扬鞭策马南下,道路通达,沿途尽是早春时节的明媚风光。萧靖垣少年时久居江南,而沈席君本是出身于此,因此二人对沿路风景并无诸多流连。经镇江西津渡口过江,由湖州入浙,一路上行得极快,只过了五日便过了德清县界内,直奔古都钱塘。
时近黄昏,夕阳西斜,古城郊外雾重烟轻,蜿蜒的溪水袅娜。金黄的暮光下,道间田头尽是耕牧归来放歌的农人。一路疾驰的沈席君被此起彼伏的江南小调所引,放缓了手中缰绳,看着水田之上烟水迷蒙,不由得目露惆怅。
萧靖垣轻蹬几下□□盗骊,将马头横在沈席君之前,凝视她片刻,笑出声道:“自打入了这浙江地界,席君姑娘就时不时地出神,口上说是归心似箭,可在下怎么看着更像是近乡情怯了。”
沈席君眉心一皱,回过神道:“都说了莫再以闺名相称,五爷,出门在外您可别叫我难堪。”
“太过在意,才会难堪。”萧靖垣置若罔闻地继续笑着,俯身牵过沈席君的马缰向前带着,于是一红一青二马齐头并进,向着古城方向前行。
二人策马日行三五百里,五日的行程着实不算轻松。沈席君敛眉不语,任由他牵着马一路慢行,待得来到钱塘郡县城门之下,已是月上九霄时分。
皓月当空,如水的月光倾泻,青砖高墙反透着冷冽的光,在墙根仰望,竟似万仞高山一般。沈席君下了马,望着高墙尽头的钱塘二字,神色动容,漆墨的瞳仁中是难言的喜悦。
萧靖垣看着她一时失了神,待得她眸光转过,凝视向他,才抚了抚鼻边下马道:“你应该多笑,这样好看。”
沈席君一愣,似是没料到他蹦出这么一句话,微微赧然地侧过脸道:“此刻已近戌时,城门关闭很久了,我们是找家农户投宿一夜呢,还是另寻他法进城?”
萧靖垣微笑道:“你进宫前沈家好歹也是一方统帅,怎么连进城的能耐都没有?”
“区区参军,哪能入得了天子法眼。”沈席君微微一讪,然而未待话落,就看到萧靖垣取出一火折对空鸣放。但见一道细细的橘色火光冲天而起,弧线落处,城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一道可供两三人进出的小缝。
缝隙中探出一须发斑白的中年男子,对着萧靖垣憨笑着招手道:“袁公子到啦?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
萧靖垣笑着迎上前一拱手道:“有劳侯伯。”转而抬手一指沈席君道,“这是我家表亲沈姑娘,与在下同行。”
那侯伯挥了挥手,应承了沈席君的颔首致意,将二人迎入城门内。却见门内立着一队守城兵士,待得二人入内,便有几人上前关门,并有为首一人对侯伯躬身道:“幸不辱命,侯伯,回去替卑职问轩辕公子好。”
侯伯温和地笑着打发走了那些兵士,回过头对萧靖垣道:“我家公子已经备下美酒,嚷嚷了好几日,说是与袁公子一别经年,此番重逢当一醉方休。”
“这是自然。”萧靖垣朗声一笑,然后对沈席君道,“今夜我会去朋友处借住,你是回家,还是随我走?”
沈席君犹疑了一阵,道:“还是随你走吧,夜色已深,父亲大人怕是已经安歇,我如今身份不同,贸然回府会惊扰太多人。”
萧靖垣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对等候在不远处的长者道:“劳烦侯伯带路了。”
侯伯微微憨笑,也不言语,随即跨上随行的黄骠马引领在前。不会隔太远,也留下二人私下言语的距离。
沈席君看了那侯伯背影片刻,对萧靖垣道:“我离了钱塘太久了,竟不知城里还有一位这么有来头的人物,单是候客的家仆便有如此气魄。”
萧靖垣直视向前,浅笑道:“虽说你少年离家学了些功夫,不过江湖事到底知道得太少,钱塘轩辕一门横亘江东数十年,气魄又哪里会输京城里的那些名门望族了。”
沈席君心中划过一抹疑虑,随即掩下,点点头,安静地随萧靖垣跟在侯伯身后前行。
钱塘旧路,或许没有人能比沈席君更熟悉这眼前的一草一木,少年时离家北上,或行船或策马,没有哪次不是依此古运河而走,停泊的渡口,岸边的人家,一切仿若回到了多年之前,而记忆中母亲担忧的神色,也每每在这古道上渐行渐远。
沈席君在恍惚中信马由缰,当意识到萧靖垣又一次牵起了她的马绳,才发现侯伯避开了闹市区一路西行,渐渐地走近一片人烟稀疏的沼泽湿地。
收敛起伤春悲秋的情绪,沈席君环顾四周,眼前的沼泽却是碧波如镜,垂杨拂水,月色下诡魅却如神仙境地。沈席君愕然片刻,惊叹道:“少年时久闻西溪异境绝艳不下西湖,只是官府从来不准百姓靠近,原来夜色下却是这般模样。”
侯伯笑着驱马靠近道:“原来姑娘是本地人,我家老爷三代之前在此定居,只因江湖纷争太多,这才与官府协定了避离百姓的规矩,只是可惜了美景不与人享,我家少主人也觉得十分遗憾。”
沈席君听之不以为然,淡笑一声不多言语。如是又行了半刻钟,便到了一处渡口。十多名侍仆迎上前服侍三人下马,接着有人将三人引进了一艘等候已久的画舫。
沈席君跟在萧靖垣身后,眼看他熟门熟路地进了船舱,却闻里厢传出了一阵清朗的男声:“袁五郎叫我好等啊,小苏公子他一个人在我院子里,都该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