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中行的多是大船,甲板下的船仓装货,甲板上的船舱住人,如此一趟运输便能挣得双份的钱。眼下船刚离开码头,行驶速度也不快,不少从宜凌上船的人便站在甲板上看两岸风景。迟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背靠门板默默站着。
当了四年暗卫,要想在暗处帮穆席云守门再容易不过,但今日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不想从门前离开,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背靠木门而站更叫他安心的法子了。
如穆席云所料,门守了没多久,沈逸卿就从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
“穆兄可在里面?”沈逸卿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多少对这架势有点预知,明白问完也不见得可以进去。
迟风将抱剑的胳膊放低了点,回道:“是,但现下不方便有人进去。”
沈逸卿算了下时间,遂道:“有需要帮忙的就来叫我。”
“好。”话是为穆席云说的,代为言谢要算越矩,迟风只得低应一声。
大半天的时间转眼就过,迟风站在外面动也不动,一直仔细听着里面动静,但里面的人好像消失了一样,自始至终都未发出一点声响。
正午的时候沈逸卿又来过一次,送来两份饭菜,迟风低声向门内请示,却未得到任何答复。
沈逸卿见状更加担忧,执意要进屋一看,但守门的人偏偏也固执得厉害,死死挡在门前不肯移动。
关系毕竟不好闹僵,沈逸卿折腾一会儿,也就妥协离开了,可到了晚饭时候,无论迟风再如何阻拦,都没了效用。
沈逸卿皱着眉,一字一顿道:“他中了毒,倘若无事至少会应一声。”虽对迟风一直没有敌意,此时也不免心生不满。
迟风抬臂一挡,拦下沈逸卿要去推门的胳膊:“庄主吩咐过,不准任何人进入,沈公子莫要让在下为难。”
“穆兄。”沈逸卿手也不放下,直接对着木门唤道。只是重复了数遍,里面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迟风并不比沈逸卿少担心,闻言也不再阻挠,只一同看着门板,希望里面的人可以知会一声,让人放心一些。
沈逸卿见木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声音里不禁带上责问:“他若清醒无事,岂会一声不应?”
迟风抿唇,显然找不到话反驳。沈逸卿是能言善辩的人,就算平时他也不见得说得过,何况眼下他与其想法其实一样,同认为里面的人情况不妙。
“让开。”沈逸卿凝视着执意阻拦的人,最后重复了一遍。
迟风为难地看了木门一眼,索性连回答都省了,默默戒备起沈逸卿将会有的动作,将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杀沈逸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是人就有疏忽的时候,所以并不怕找不到机会下手,可现下情况完全不同,他不仅不能来暗的,还得站在原地等人先动手,且就是对方先动了手,他也不能在中途将人伤到。
沈逸卿果然不再废话,虚晃一下身形,快速招呼向迟风穴道。
“把饭拿进来。”
就在沈逸卿快要得手,迟风快要出招阻挡的时候,木门后终于传出声音。
“迟风。”
里面的人补了个人名,似乎没有力气或是根本不愿多做解释与说明。
“是。”迟风朝沈逸卿看了眼,最后接过食盒走到屋里。
因为船舱要隔出许多房间给人住,所以每间的地方并不很大,而门外又有可能站人,所以门后三步远的地方都会安置一个屏风,用于遮挡视线。
迟风提着食盒默默站在屏风外,最大可能地收敛起气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屋里的人若是为了饭菜,之前就会出声允人进来,这般时候开口,明显只是不想他与沈逸卿冲突起来,所以比起多嘴,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尽可能的不存在。
“杵在那里作甚。”明显不再刻意维持说话时的气力,穆席云有些虚弱地道:“过来。”
迟风真的一愣,没想到穆席云会说出这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如他从屋里出去时一样,穆席云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就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
穆席云看着谨慎打量他的人,抬手指了指屋里的圆木桌:“坐那儿,吃饭。”
或许是情况危机,或许是指使人成了习惯,就在刚才,穆席云才猛然反应过来屋外站着的不是个能挨饿的人。硬撑自然可以,可为何要跟着他遭这罪?
“快去。”几语已将额上的汗珠震落了不少,但穆席云只是皱了眉,丝毫没有抬手去擦的打算。
迟风安静地听着穆席云的吩咐,依言走到了桌边。不过并未去开食盒盖子,而是走到屏风旁的铜盆边,将帕子放到水里浸湿,又拿回了榻边。
穆席云本已闭上眼,这会只好又睁开:“到一边去。”
迟风自然知道此刻不该打扰,就算情况允许,穆席云的脾气恐怕也不允许。但要他就这么不管不问,还在一边好吃好喝,怎么可能?这毒这伤,说到底还是被他害的,虽然他当时的作为是为挡去沈逸卿的危险。
“属下……”是该说得罪还是失礼?迟风想了想,觉得哪个都不合适,最后竟直接将帕子贴到穆席云额头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遍。
大约知道有人犯了固执自责的毛病,穆席云不再厉声厉色,干脆放软了声音:“那就把食盒拿过来,一起吃。”
迟风衡量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是因为之前二人已有过在同张床榻上吃东西的经历,二是只要坐着的人肯吃东西,其他根本没有在意的必要。
穆席云看着老老实实走到跟前等他吩咐的人,没什么力气地挑了嘴角:“服侍我。”
单从话的精简程度,迟风也能猜到一二,于是得令一点别扭的心思都没有,侧身坐到了榻边,翻开了食盒盖子。
所乘毕竟是货船,所以吃食没法讲究,迟风看着和色香味全不沾的饭菜,犹豫了不短的时间。穆席云的喜好,他是知道,就算最初无心注意,四年看下来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所以即使在一堆让人没有食欲的饭菜里,还是挑出了几种穆席云爱吃的。
穆席云面上没有说,却都看在了眼里,张嘴前望了眼还在皱着眉的人,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温暖。
这般喂了个七八口,迟风又去倒了茶水,同样不是精致的东西,穆席云却喝得很是舒坦。
被喂的人就算再配合,等到吃饱,饭菜也凉了个七八分,穆席云看着将食盒搬回桌上的人,眼底蓦地狠狠生出一抹自责。
背身放食盒的人没有看到,往圆凳上一坐,开始吃饭,不过同样没什么食欲,不一会儿就放下了筷子。
“再去吃些。”
迟风哪里知道,刚回到榻边就迎来这么一句。而床榻上的人,方才分明一直都在闭目调息……
没有睁眼不代表就不会去在意,穆席云倒是也想先对付体内毒性,可脑子根本不肯合作,听着细微咀嚼声便跟着走了神。
“属下饱了。”迟风略带疑惑地侧了下脑袋,似乎在想着为何这种境地下两人的对话还能如此家长里短。
较之前几日的惊人饭量,这顿根本没法作比,穆席云叹了口气,吩咐道:“过来陪我坐会儿。”凉饭凉菜,不吃也罢。
迟风本是要问问这话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比如是否是要他灌输真气之类,最后想到调息的人不宜受扰,只好收了询问念头,挪身到了榻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刚好一展臂就能碰到的距离,既不叫人生厌,又能在危急时候迅速出手相助。
此种分寸,此种用心,再次叫穆席云分了神,最后索性狠叹一口气,一松力气向后仰倒身子。
“庄主……”危不危急迟风分得清,但被这么一吓,还是惊出了一后背冷汗。
穆席云将手掌往外一伸,大大方方倚着身后的人不再强撑:“能压住毒性就可。”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调动内力去压制毒性,说不累自然是假的。
迟风会意,半分没有习武之人对内力该有的珍惜,毫不犹豫地把手掌覆了上去。
任由别人灌输内力到自己身体里,几乎是将性命交付出去的做法。迟风调动着莫名躁动起的内息,将内力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蓦地叫他背后一凉,穆席云体内不仅没有属阴的内力做出克制,就连他灌输那些,也石沉大海一样没了踪影!?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在活人身上怎么可能发生!
试探着又多灌输了一些,依旧找不出一点反应,迟风愣愣地分析着情况,不禁忘了正在干的事情。
“怎的,心疼了?”明明已经打定了主意休息,穆席云还是忍不住逗弄一句。他不是分不出轻重缓急的人,偏偏今日就是管不住自己。
迟风眼神下垂了一瞬,好似要反驳话里意思一样,更加毫无保留地把内力灌输过去。
“胡闹!”重振了气势,穆席云冷下声音喝斥。刚刚不过是句玩笑话,是个有脑子的都能听得出来。而身后的人这叫什么?敢情把内力当成了别的,也以为只要多吃几个包子就能补回去了?
“叫你离沈逸卿远点的话,是不是忘得有些太快了?”一个不满连着又一个,穆席云借空又训了一句。
大概是认定了训话的人现在最多只能当个纸老虎,迟风轻咳一声,默默拿过床头放着的素面枕头,垫在他与穆席云身体中间,让倚靠着的人更舒服一些。
枕头总要比个男人身体软一些,穆席云懒散地靠在上面,也不打算再追究了。可不知是身后的人将他照顾得太好,还是真的累过了头,一会儿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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