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离开以后,迟风恹恹地扒了几口饭,又躺回被子里。比起好吃好喝,他现在更想找个暖和地方待着,反正只要饿不死就好。
被子离了人的体温,稍稍失了温度,迟风裹紧一些,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身上还是疼的,肚子、膝盖、背骨、脑袋,没有一处消停的地方。
要是有可能,他真希望是自己先发现了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处理掉。其实,就算被穆席云先一步发现,他也没想过孩子会被留下。
若不是那样,今日也就不会这么麻烦。他不会尴尬痛苦,穆席云不会犹豫为难。他一心一意做那人的暗卫,那人一心一意地去纠缠沈逸卿。
哪像现在……
想要得到一个人,有许多可以用的手段,即便对方是武林盟主之子。可偏偏那人什么卑鄙难看的手段都没用,只尽了心地去护着念着,既不扰人,也不殷勤。大概也正因如此,沈逸卿才会被纠缠了两年都未说出半个“厌”字。
当暗卫的或许算不上了解穆席云,可熟悉却是真的。这两年穆席云究竟在沈逸卿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他们六人有目共睹。
所以,他一直觉得,终有一日沈逸卿会点头。
那般待人好的心思,怕是再硬心的人,也有软化的一天……
迟风慢慢想着,终于困顿渐渐压过了疼痛与不适,夺走清醒和神智。所以当穆席云从顾颐平宅院的屋顶上回来时,看到的已是个睡熟的人。
会困会累,再正常不过,白天的许多个时辰与其说在补眠,不如说是晕厥。烧得迷了神智,便由痛苦主导着身体,蜷缩起身子死死用手去抵肚子,如果不是他与顾颐平在一旁按着守着,怕就是孩子原本无事,也会给按出事来。穆席云不知道昏迷中的人究竟有多疼,可他却感觉到了那双无论如何也不肯配合移开的手臂用了多大力气。
四年前司徒成收顾颐平为徒弟时,曾特意回报于他。道是这次终于逮着个宝,天赋异禀,资质过人,不出五年,绝对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只可惜错过了习武的最好时候,怕是难以补全了。
眼下,是顾颐平拜司徒成为师的第三个年头,按照当年司徒成所说,今日的顾颐平已经将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本领。可,就在顾颐平给昏迷中的迟风诊完脉后,穆席云却只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惋惜和遗憾。
之后,他才不得已道出了孩子的来历。顾颐平自是惊愕,其程度丝毫不下于之前得知男子可以怀胎一事的时候,再稍后,才醒悟过来此举用意,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开始尝试各种方法。急迫里带了慌乱,忙到满头冒汗一脸沉重的样子,竟真像是在和阎王抢命。
而他,除去能将人环进怀里抱着,拉开会伤害到胎儿的胳膊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就算,他才是那个孩子真正的父亲。
也就在那时,穆席云才懂了一件事:那个人肚子里的,是他的骨肉,即便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甚至不曾欢迎过这个孩子的到来。可那孩子依旧是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正一天天成长着,直到某日死亡,亦或某日平安降生到这个世上。然后,大概也会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叫他一声父亲,再稚声稚语地撒娇任性,博取些疼爱。
不是不知晓血脉为何物,却只在那一刻,以一种最真切的方式体会到。那是他的孩子,血脉相连的骨肉,而另一边,是个倒楣到极点的男人,可即便倒楣如斯,还是像苏方寒所说一样,愿意为他生下孩子。并且不带任何怨恨,就如今日早上短短一刻的对望,除了该有的敬畏与尊重外,再无其他。
不带一丝怨怼与委屈的眼神,就算明明有足够的理由去怨恨。
跪一夜不会怎样,哪怕是淋雨,但那人却有了孩子。于是一切就注定变得叫人崩溃,一个对怀胎生子一事毫无了解的男人,在漆黑的夜里忍着疼痛与折磨,去揣测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而肚子中孩子的父亲,竟就是要他跪了一夜的人。
如此的荒唐……
“唔……”
不知何时,手已经碰到了榻上之人的额头。触手的,毫无意外还是灼手的高热,因为他的孩子,所以即便烧成这样,还是不能服药。
若放在平时,怕是还未碰上就该醒了,毕竟曾经做了许多年的杀手,断不会没有这点警性。
所以,现在该是很难受罢,然后才会这样……
穆席云深吸了口气,试图将心底的酸涩感觉挤走,只是收效甚微。不得已皱了眉,伸手去按迟风眉间挤出的浅浅沟壑,只是同样没有效果。
再吸一口气,穆席云出门唤来个下人,将桌上未怎么动过的饭菜撤走。之后默默在榻前站了片刻,竟伸手脱起自己的衣衫。
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床榻挤下了两个人,穆席云选了个靠里的位置,方便小解颇勤的人起夜。然后临睡前,多了个念想,便伸手在身旁之人身上试试。手脚,竟是冰凉的,热的怕是只有额头而已。这一下子,就又不觉得困了。
方才,他去了顾颐平那里,鬼使神差地,单纯想要看看怀胎之人究竟该是如何一种情境,又到如何一种程度。
然后宅子里的人果真没叫他失望,只是站在稍远的一处屋瓦上,就听见印象里很是含蓄温婉的女子摔砸东西的声音。像是极其烦躁与恼火,在顾颐平的哄劝下依旧发作得厉害,吵嚷着要那海棠梅糕……
顾颐平则从善如流,立刻保证明日天一亮就去城西买。
可那向来都柔弱的女子竟砸得更加起劲,高声喊道:我告诉你顾颐平,别以为我什么都得听你的,你明天早上就算把全城的海棠梅糕都买来,我也不想吃了!
而身侧的这个人,总是什么也不会说。穆席云目光复杂地看过去,眉间不觉蹙得更紧。
就算冷、疼、饿、身子不适……更别说,为了一时没吃到想吃的东西而发火。
“咳咳――咳咳――”
忽然响起的一阵咳嗽声打断了穆席云的思绪,然后身侧的人眼睫颤了颤,突然睁得老大,并且在同一时间抬掌袭向他要害。
穆席云不知该笑还是该恼,一手将那带了七八成内力的手掌拍开。难道,行刺之人还会有喜欢躺好盖严实被子再动手的?
“……庄主?”最开头的字音如释重负地,好似确认了身侧是个无需戒备的人一样。可后一个 ,就突然走了调,诡异得叫人听了浑身不舒服。大概是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的主子竟然躺在身边,和自己共盖了一床被子,还把胳膊横在自己腰间这件事。
多少也觉得现在的姿势有点奇怪,可穆席云又懒得去改变,最后甚至还在胳膊上使了力气,让这个暧昧不明的动作更加明显了点。
“庄主,属下……想去小解。”是真也是假,至少他得先离开去想想现下是何种情况。
“去罢。”没如迟风以为的那样去计较真假,穆席云抬起胳膊,顺手拿起一旁的外衫丢至个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这一动作做得太过随意,以致迟风要道谢都不好开口,只得压住脸上尴尬,迅速将外衫披到身上,下地离开。
人走后穆席云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哈欠,却又不想马上入睡,直等到磨磨蹭蹭走路别扭的人回来,才开始任由困意侵蚀神智。
“庄主,属下去别的房间睡罢。”再正常不过的请示。
“不用。”再奇怪不过的回答。一半出于主人未用心想明的私心,一半是觉得半夜实在没有折腾的必要。
“是。”迟风低应一声,坐到床沿将披在身上的外衫叠整齐,放回床头。只是还未躺下,就被告知自己睡觉的地方换了位置。
“去里面睡。”穆席云往另一侧移了身子,如是吩咐着。
迟风一愣,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何种用意,最后只得当作是身边的人喜欢睡在床榻外侧。
“是。”
然后在他躺进被子时,才发觉这边明显要比自己方才躺过的地方暖和许多。
一夜无梦,再睁眼,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声音十分轻,可热度已经有些退去,警觉便占了主导,在第一时间就察觉了。
“庄主,沈公子已经到山庄里了。”
身边的人似乎在寻思什么,半晌才应声:“知道了。”
是要离开了罢,这样倒也可以睡得再自在点。将本就很干涩的眼睛阖上,迟风颇有些没良心地想着,丝毫未意识到昨夜不仅没有睡得不自在,还一点都未感觉到寒冷。
之后没用多久,就又睡着,等真正清醒起身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影。被子下已余温不在,想来是早就离开了,大概是在得知沈逸卿到了山庄后。想来两人不久就会一起出发,去看凤月城菡谷中堪称当世一绝的牡丹花会。
迟风洗漱利索,便准备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腿上因为抹过药膏的关系,已经不再疼痛难受,但究竟是何时抹的,他却没有印象,只是刚才在掀开被子时闻到了一阵清淡药香,隐约从膝盖处的关节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