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上面的人声威严浑厚,“竟然敢秽乱宫廷,觊觎朕的妃嫔!”
此人穿着明黄色的金龙皇袍,外罩同样明黄的金丝貂裘衣,头戴金色盘龙冠冕,大约五十岁上下,花白的头发,怒目圆瞪。他站在宫墙之上,居高临下,从貂裘衣内伸出的手直指下方那一男一女之处,而那一男一女都被围困在团团皇宫侍卫之中。
火光明亮刺眼,将二人行迹面貌照得亮亮堂堂,再也无处躲避。
女子娇躯一颤,更加缩在了男子的怀中,纤细的手抓住男子的衣襟,攥得甚紧,身子如秋天里的落叶一般簌簌发颤,一副极为惧怕的样子;而男子深切地感觉到怀中女子的颤抖,一股男儿气概油然而生,挺直了脊梁,面冲着上方的明黄色的影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坚定地望着他,高声道,“父皇,此事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意一力承当过错!”
琥国皇帝手抓着宫墙栏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额头上的褶皱也更加地深刻了。听罢此言,他脸上怒气渐深,巡视了四周一圈,呵斥道,“混账!都给朕带回宫内,朕要亲自审问!”
师宅。
付青硕被师北落安排在内院里,内院中栽种了一株梧桐,树叶已经凋零。四周的房子和植物设计精妙,正好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冷的夜风。纵然如此,师北落将一国公主安置在院子里还是怠慢了。
所幸的是,付青硕看起来并没有恼怒,她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一张叶子,打量着周围的布置,余光还瞥着师北落自己亲手打理的小苗圃。
师北落此刻去屋内抱琴,刚踏出屋子的时候,瞧见付青硕正凝视着自己的小花圃。师北落浅笑着走过去道,“公主想必没有见过这些吧?”
付青硕摇了摇头,望着她。
“也难怪,”师北落将琴放在了一张桌几之上,自己撩衣入座,一按琴弦抬眸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没有机会知道如今琥国民间百姓生存不易。”
“驸马知道?”付青硕挑起眉头,问。
师北落只手托着腮帮,目光飘到了稍远处,回忆道,“我虽然近年经商有所得,但毕竟还是穷苦出生,以前当然经历过饥不果腹的日子,也体验过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痛苦……”她慢慢转过头,注视着付青硕,虽然眼神里带着沉重之感,但说出的话却是那般的轻松自在,仿佛那些事都不值一提,“有些事情,你若不自己经历一番,光听我表述,怕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吧。”
付青硕心中一颤,有些艰涩道,“驸马经历过什么,怎会挣扎在垂死的边缘?”
师北落静静地凝注着她,嘴唇颤了颤,然后喟叹一声,慢慢地站起来踱步到付青硕的身边,弯腰手撑着膝盖,鬓角的长发便自然地垂在了两侧。
“我曾被仇家一路追杀,迫不得已跑到了林中,却遇见了猛兽。猛兽追着我一路撕咬,我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来到了一处悬壁,下面有一泓瀑布积留而成的潭水。我看着越来越近的猛兽,心想着若是跳下去死了也一了百了,总比被这只畜生吃了才好……”
付青硕眸光浮动,脑海中映现了当时师北落遇险的场景。
被琥国的军队搜捕,失去所有亲眷朋友的李悠南自然想到的就是躲避到山林之中。陈国山林多猛禽,她一个公主,竟然被一群畜生追到了悬崖边上……
那悬崖必然巍峨高耸,虽然下方有水潭做缓冲,但若高度甚高,人坠下去受到冲击不死也会重伤,甚至会溺水而亡。
李悠南那时候能存活下来,实在是上天的垂怜。
付青硕的眼角隐隐酸涩,即使李悠南已经化身师北落出现在眼前,即使明知道她还活着,但自己还是为她所描绘的当时的情景仍旧心惊不已。
“所幸驸马能够化险为夷。”付青硕压抑着不宁静的情绪道。
她最后接到的便是李悠南坠崖杳无音信的结论,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付青硕眼前一黑,四肢觉得松软无力。幸而身边的杜未未扶住了她,才使得她能在昏厥之前留得一丝清明。
后来她一边吩咐那些人继续偷偷地去寻找李悠南,一边向琥国皇帝奏报,说是已经证实李悠南已经丧命,不必再到处张榜寻人了。
四年来,付青硕为了寻找失踪的李悠南可谓煞费苦心,但最终为了避免旁人知道自己还在搜寻李悠南下落的消息,尤其为了避开皇帝的耳目于是屡次将搜寻的队伍缩小,直到最后一个人的退出,至此终于停止了寻找李悠南的计划。
而在付青硕心如死灰的时候,却意外地重新在琥国的京都,在自己的地盘上看见了陈国才有的毒箭。在亲自去往师宅确认之后,付青硕更加确定了这个化名为师北落的人参商人,很有可能便是消失已久的陈国公主李悠南!
如今,当初的李悠南,现在的师北落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但付青硕在大多数的时候会觉得她有些陌生。因为现在的师北落,早已不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她的情绪变化、行事手段有时候与自己有几分的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以至于看人甚明的付青硕,都有些拿捏不定。
“化险为夷……”师北落无奈地苦笑,“我始终觉得,不是上天垂怜我才留下我这条性命的……”她直起身子,衣袂被微风卷起,脸色苍白到如同纸张一般,“它是为了让我遇到公主,才让我留下来……”
不是上天留我性命,而是父皇母后皇兄皇妹们挽留我的性命,叫我陈国不至于完全断送血脉,至少在我临了之前,看着你和你的父皇、你的皇兄、你的皇弟们,还有你们琥国的江山——
支离破碎……
与师宅的平静相比,大兴宫前殿内实在是热闹非凡。
付贺和付康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一前一后踏入大殿,像是商量好的一般,也不管殿上还有谁便一起噗通两声跪倒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付贺的脑袋“咚”地一声磕在地上,情绪激动道,“儿臣斗胆,请父皇宽恕太子!”
付康也不遑多让,军人的笔挺身姿也不得不在此刻妥协地弯曲了下去,也是一头磕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动道,“儿臣也斗胆,请父皇饶恕太子!”
当时跪在殿内的还有两个人,一个便是先前在宫外抓住的男子,另外一个便是玉妃李离殊。
李离殊脸上还有泪痕,即使未着一点的妆容,还是犹如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跪在付贺的右前方,付贺虽然只是匆匆一眼见到她的背影,内心还是触动不已,心生惆怅。
和玉妃一起出逃的男子便是太子付恒,连皇帝也没有料到,自己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乖乖顺顺的儿子竟然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有违伦常之事。此刻正满脸怒气地高坐在御座之上,思量着该如何处置他,却不料这另外两个亲王也同时得了消息入了宫。
皇帝的面色阴沉,瞥了眼身边的首席太监余华,余华背脊直冒冷汗,但皇帝没有开口质问,他亦不会傻到主动承担罪责,私心里想着到时候寻哪位小太监背这口黑锅才好。
皇帝果然顾不及余华,眼珠子一转,定在付贺和付康二人身上,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太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们竟还有胆子替他求饶?!”
付贺再磕了一个响头,诚恳道,“父皇,太子再不是也是您的儿子,您先不要动怒,或许这只是误会一场,您好歹听一听太子的解释呀!”
“啪!”付贺话未说完,便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面前飞了过来,直接砸中付贺的额角,付贺本可躲闪,但心中闪念一过,眼睛微微一闭便咬牙沉住了心神,硬是挨了这一记砸。飞来的东西哐当一声,与坚硬的大理石接触之后碎裂了一角。
付贺垂眸一瞧,原来那是桌案上的砚台。顿时只觉得额角刺痛,一股热热暖暖的东西自额头流下。付贺苦笑,不用看便知道是额头上流了血了。
“你问问他们都做了什么好事?!”皇帝怒气凛然道,“这个贱人!竟然怀有太子的身孕!”
付贺与付康同时震惊,诧异地看着李离殊。而李离殊垂着头,依旧背对着二人,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太子,朕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你当初对这个贱人如此担心……为何你会去请太医通报朕说她怀有身孕让朕看在子嗣的面子上网开一面……”皇帝忽而哈哈大笑,笑声诡异凄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快步下到太子付恒面前,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冲着他的脸怒吼道,“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