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余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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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光率领的那支晋军在栾氏封地大败栾盈那队人马,栾盈仓皇南逃至晋国的世敌楚国。

州绰所料不错,范宣子和范鞅头夜逐了栾氏之后,次日一早马上开始搜捕栾氏余党,剪除栾氏在朝中的耳目羽翼。包括号称晋国第一美男子的羊舌家的叔虎在内,一共有十名卿大夫以叛乱之名被处死。另有叔向、伯华、籍偃三名大夫暂时被囚在范家地牢里等候处置,他们与栾家并无多大关系,但是与被杀的这十名卿大夫有关。其中叔向便是叔虎的哥哥,是晋国的名臣,机智博学,为晋人所重。

斐豹被派去看守地牢大门。

范约携了酒菜去看斐豹,见他揪然不乐,笑道:“怎么了?这次没象彭光那样立大功,不高兴了?”

斐豹摇摇头,说:“范约,你爷爷下手太狠,栾家其实并没有谋反。”

范约笑了:“谋反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他们没谋反,这谁不知道?但是他们家跟我们范家争权,这可是真的。历来在斗争中打击政敌,都是以谋反为辞,难道你不知道?”

斐豹不高兴的说:“那你们岂不是故意陷害人家?昨天晚上,我见他家的老弱妇孺,死伤不少,很是凄惨!”

范约道:“你可知他家既然受冤,何以六大家族,无人肯伸出援手?”

斐豹说:“前日你爷爷和大王在帐中密谋时,我在旁边,听他们约略提过,好像是除了魏家,其他五大家族都跟栾家不和。”

“不错,他们栾家手段阴狠,可比我们范家毒得多。这几大家族有的跟栾家有旧怨深仇,有的深知栾家手段,都怕栾家一旦掌权,就会下狠手,所以全都支持我爷爷这次的做法。”范约顿了顿,说,“你前日打猎时救下来的两人,一个是晋侯,另一个是赵武,便是有名的赵氏孤儿,他的身世之惨,天下少有,你可知道这个故事?”

“我小时候听大人议论过什么赵氏孤儿的故事,没想到讲的就是赵武。”斐豹回忆道,“是说你们晋国权臣屠岸贾要作乱,所以先铲除赵氏,杀了他满门老幼。当时刚生下不久的赵氏孤儿多亏赵家门人公孙杵臼、程婴保护,才免遭杀害,长大后因为韩家家主跟晋侯求情才得重立。”

“这个是栾家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而造的谣言,实情并不是这样。”范约布开酒菜,说,“酒菜要凉了,来,你先吃酒菜。”

斐豹说:“你爷爷前天密谋时也提过,好像是栾家做了伪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故事说起来就长了,你一边吃菜,我一边讲给你听。”范约给斐豹斟了一爵酒,自己也陪了一爵,这才开始讲故事,“赵家是晋国的世家,他家因军功获得封地。后来晋国公子重耳因晋国内乱,流亡国外十九年,回来后被立为晋侯,就是晋文公。赵家的赵衰曾随晋文公流亡,功勋卓著,后来又辅佐文公,五六年间成就霸业,大会诸侯,从此晋国便成为诸侯之首,赵家也以封地最大权势最高成为晋国世家贵族之首。赵衰之子赵盾位高才大,辅佐了几代晋君,能行废立之事,赵家权势,一时无俩。栾家也是世家,声势却比赵家差得远,因此很是嫉恨赵家,跟赵家不和。”

看看斐豹听得有点不耐烦,范约笑道:“别着急,马上就要讲到赵氏孤儿的故事了。赵盾的儿子赵朔娶了晋侯的女儿庄姬,人称赵庄姬。赵庄姬和赵朔所生的儿子,便是赵武。赵朔早死,赵庄姬跟另一个赵氏子弟赵婴私通。那时赵家当权的赵同、赵括不敢对付赵庄姬,于是便把赵婴放逐到齐国,赵婴说,‘有我在,栾氏不敢兴起祸害,放逐我,两位兄长恐怕就要有忧患了!且人各有所能,各有所不能,赦免我有什么不好?’赵同、赵括不听,他还是被放逐了。赵庄姬因赵婴被逐,痛恨赵家。栾家家主栾书趁机和赵庄姬勾结,谋害赵家。这时的晋侯是庄姬的哥哥晋景公,庄姬进宫向哥哥告状,说赵家谋反,栾家可以作证。晋侯叫来栾书一问,果如庄姬所言,于是信以为真,派栾书帅晋军讨伐赵家。栾书趁机杀死赵同赵括以及其他许多赵家人,又剥夺了赵家的封地。赵家子弟几乎因之一空,只有赵武一个孤儿,因为跟随母亲赵庄姬住在晋宫中,才避过此劫。”

斐豹听得悚然动容,心道这女人的事情真是碰不得,栾家就是因为栾盈的老妈跟州宾私通,被州宾诬告谋反,想不到赵家的事情竟然也跟这个差不多。忙问:“后来呢?”

范约说:“后来赵武在宫中长大了,韩家家主韩厥便对晋侯说∶“以赵衰的功勋、赵盾的忠诚,竟然无后,恐怕以后就没人敢立下他们这样的功劳了。夏商周三代的帝王,都能数百年保持上天赐给的禄位,难道中间就没有邪僻的君王?只是靠他祖先的贤明得以免祸而已。《周书》说‘不敢侮鳏寡’,这是为了昭明上天的圣德。”于是晋侯就立赵武为赵氏继承人,并归还了原属赵家的土地。这次赵氏几乎覆灭,幸赖韩厥才渡过了这一危机。韩厥小时为赵盾所代养,故此有这份情谊。”

斐豹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赵家韩家关系好,原来是两代人的生死交情。”

范约说:“不错。赵家虽然获得了原来的封地,经此一役,毕竟元气大伤,几十年朝中无人,直到赵武当上正卿,才重新得势,不过也还是低调得很。而栾家经此役后却蒸蒸日上,栾盈是栾书的孙子,栾家到了现在栾盈的领导下,更是四处招纳人手,声势迫人。晋国其他几大家,都因赵氏之祸对栾家心存戒惕,生怕他们掌权之后以同样手段对付自家,跟栾家的关系都不大好,这次见我们逐了范家,都拍手称快呢。同样是以谋反罪名除掉政敌,栾家对赵家是要斩尽杀绝,我们范家还对他们栾家网开一面。再说就算范家不对栾家动手,我爷爷现在执政,他们栾家看样子很快也会向爷爷动手,以便取而代之。如果是他们先动手,那一定比我们狠得多。”

范约看看斐豹似乎已有所动,便继续说道:“我说这话是有前车之鉴的。赵氏之祸后没几年,庄姬哥哥晋景公死了,其子寿曼继任为君,便是晋厉公。那时晋国还有一个世家贵族,就是s家,s家当时有有三卿五大夫,权倾一时。栾书在厉公面前偷偷暗算s家,使厉公误以为s家跟晋国世敌楚国暗中勾结,动了杀机。厉公后来派宠臣胥童灭了s家。胥童当时趁势要把栾书杀掉,厉公不忍心,阻止了胥童。结果后来栾书趁厉公出游,派家将袭击厉公,将厉公囚禁,杀了胥童。栾书将厉公囚禁了六天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厉公杀死,迎立晋室另一支后裔的公子周,那就是晋悼公,现在的大王就是这位悼公的儿子。栾家因了这份迎立之功,就更加发达起来了。”

斐豹咋舌道:“这个栾书也太厉害了吧,灭了两大世家,杀了一个诸侯。”他先前见栾家人逃命时竟拿老弱妇孺做障眼布,精英青壮偷偷先行溜走,已知这家人品性不怎么样,这时听了范约讲的这一大堆栾氏丑史,就更不同情栾家人了。不过昨夜东门的妇孺尸首着实令他难过,而督戎州绰二人的丈夫气概也着实令他心折,因此还是存了愧疚之心,但这份愧疚之心经过范约的这一大段开解,已经淡得多了。

范约见他愁眉已展,便笑嘻嘻的开起玩笑来:“斐豹,你可知道,这个赵氏奇冤一出来,除了栾家,还有谁名声受损?”

斐豹道:“自然是那晋国公主庄姬。”

范约说:“不错,所以从那以后到现在的三十多年里,晋国的公主只能远嫁国外,晋国的世家贵族,再也不敢娶晋国的公主,以免如赵家那样遭遇奇祸。现在我们晋国有个公主,是晋侯的妹妹,叫做姬孟,已经将近二十岁了,因为不舍得远嫁,还待字闺中,至今还没有世家公子敢向她提亲呢。”

斐豹正寻思范约为什么扯到现在的晋国公主那去了,范约却低声取笑道:“上次你跟州绰比武,姬孟在看台上一直盯着你目不转睛,我看她跟她哥哥一样,都看上你了。”

斐豹吓了一跳,真想问问范约“是不是你自己看上我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注意谁看上我的问题?”不过斐豹一想到被徐无忧逼着发过的毒誓,满腹的花花肠子便都凉了下来,不敢再招惹范约,只顺着她的话嘿嘿笑道:“我哪高攀得起?”

却见一个家人过来通报:“晋国长公主到!”

范约笑道:“看,人家找你来了,我没说错吧。”

晋国公主姬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多名侍女寺人。寺人便是后世的太监。

她见了斐豹,问:“斐豹,叔向便是关在这里的么?把门打开,我要下去看他。”又回头对侍从们说,“你们在此候命,不必跟下去。”

斐豹看向范约,见她也点了点头,忙打开地牢大门,领公主下去,走过一段斜向下的甬道,便是一大间地牢,叔向、伯华、籍偃三位大夫全关在这里。

叔向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平常。斐豹心道:怎么叔虎那般英俊,这个叔向却长得普普通通,到底是不是一个爹娘生的?这还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公主怎么不去看叔虎怎么被处死的,反倒要跑这地牢里头来看望叔虎这并不英俊的哥哥呢?像公主这样不到二十的女孩子,不正是处在最喜欢帅哥的年龄么?那个十六岁的范约,别看说起晋国历史来头头是道,说起晋国现在的帅哥来可是更加劲头十足如数家珍的。

这么胡思乱想一番,公主跟叔向说了些什么,斐豹便没听清,只听公主称叔向为先生,又说起幼时跟叔向学习过诗书的往事,才知道公主是要来探望一下老师。

斐豹便想起自己的师傅来,算来算去,他自己的师傅里最厉害的只有一个,就是卖给他白犀牛皮内衣的老聃,当初自己小时候被他逼着学了三个月的道经,想不到后来竟然大有用处。老聃那时才四十几岁年纪,就被自己骂做“臭老头儿”,现在有十来年没见他了,他也该五十多岁,只怕真的老了。那件白犀牛皮内衣,他一直还穿在身上呢。

斐豹正胡思乱想,从地牢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是前日秋猎时见过的晋侯宠臣乐王鲋。

乐王鲋走过了跟公主见了礼,便对叔向说:“先生是晋国肱股良臣,我回去一定替你跟大王求情。”

叔向不理他。

乐王鲋等了半晌,不见他回话,只好跟公主说了两句话,便告辞出去。从他来一直到他走,叔向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正眼看他。

公主姬孟问叔向:“先生为何不理他?”

叔向说:“我的事情靠他没用,得靠祁奚祁大夫。”

公主奇道:“乐王鲋是我哥哥的宠臣,他要什么我哥哥都给他的,既然他肯替你求情,怎么会没用呢?那祁大夫很老了,早就退休回乡,不问世事,怎么能靠得着他呢?”

叔向说:“乐王鲋是个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而且从来都是顺着大王的意思说话,从来不肯违逆他的意思,这才那么受宠,他怎么肯真的为我说话?落井下石才是他这种人会做的事情。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怎么会独独漏了我?这次肯定得靠他说话才能救我。”

公主听了,马上告辞,出了门,找到范约,说:“把斐豹借我用一下,我有急事出门,要他替我赶车,明天便把他还给你。”见范约面露难色,公主笑道,“你把他借给我用,我就饶了这回你在我背后胡说什么我嫁不出去的事。”

范约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跟斐豹的玩笑话,竟然被不期而至的公主听到了,不敢再说半个“不”字,只好让斐豹随公主而去,自己另外找人看守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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