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培静静地躺在椅子上,插在上臂静脉血管内的抽血针和插在后腰的穿刺取髓针都在工作,两种不同的液体无声地从他身体里流出来,进入存储皿里。
沈啸站在一边看着他。直到存储皿满了,针头自动离开身体,严培才慢慢睁开眼睛,对他笑笑:“来了?”
他在逃亡里瘦削下来的脸颊还没丰满起来,这么一笑实在说不上太好看,脸上只剩一双眼睛了。沈啸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微微凹进去的脸颊:“头晕吗?”虽然人体内有自动造血机能,可是这样频繁的抽血,是个人就受不了。
“没事。今天抽完了,估计一周内是不用再抽了。”严培想坐起来,“放心,我很珍贵的,科学家们很懂得持续发展,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
沈啸试图跟着弯弯唇角,但发现太过困难,做到一半就放弃了:“一周以后再抽血,你的身体也未必受得了。”何况还要抽脊髓呢。严培现在身上穿的内衣都是特制的,皮肤脱落下来的碎屑也要供给研究。如果可能的话,没准还有人想切他一块肉下来呢。
“如果你不说——”沈啸话说到一半就苦笑。实在太有违军人的信念了。
“我知道。”严培慢慢坐起来,仍旧觉得一阵头晕,“如果我不说,你是不会说的。”如果换了从前,他才不会说。可是现在……
“如果我不说,杜会长会失望的吧……”严培轻笑。那个始终那么温和的老人,脑子里装着无数的知识,却跟平民一样领着少得可怜的配给,在知道自己已经被感染可能要变成嗜血者的时候,仍旧那么温和而风趣。他,对未来是抱着希望的。
并不只是迈克尔一个人有信仰,杜诚也有,只是他的信仰就是人类。
沈啸伸开手臂抱着严培,小心地把他扶起来:“不好好休息,要做什么?”
“就去隔壁,看看小彼得。”严培靠着他,按按太阳穴,“都是珍稀生物,去探望一下亲戚嘛。”
沈啸没再说话,用脚把旁边的轮椅勾过来,不管严培的抗议,把人抱起来放上去坐好,推着走了。好望角城物资也不是非常充足,虽然严培算是重点照顾对象了,但这么经常的抽血抽骨髓,营养也跟不上,人抱起来轻飘飘的,让他心里总是忍不住地一抽,暗自发寒。
小彼得比严培要好得多。虽然他也被抽过血和骨髓,但因为研究价值不同,所以抽取次数少很多,现在看起来倒还是胖胖的。现在他已经能爬来爬去,研究所既怕他掉下来摔着,又怕他碰到头,在他睡觉的台子四周用弹性塑料围了一圈,结果这小子居然爱上了撞上去再弹回来的感觉,严培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在台子上爬来爬去,到了边就用脑袋故意去撞一下塑料墙,然后咯咯笑着再掉头往另一边爬。
“这傻小子。”严培失笑。旁边的看护人员也笑得要死,把围墙抽掉一块方便严培探视。小彼得这几天跟他熟了,立刻爬过来,让严培把他抱到膝头坐着,开始拽严培的衣服钮扣,并且试图往嘴里塞。
“情况怎么样?”严培试着把他举起来几次,逗得小胖子开心大笑。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胳膊酸了,只好把小胖子搂在怀里,随便他到处啃,反正衣服都是消过毒的。
看护人员苦笑:“您知道,基因改造之后,再有新病毒入侵人体的时候,会将其结合到某个rna片段里,再从基因链上断裂开来排出体外。但是——具体结合到哪个rna片段,这个却不是可以指定的,而是个人身体进行的随机选择。”
“所以即使有了我和小彼得的基因比对,仍然没法确定究竟哪些片段是有用的?”
“是的。”看护人员低下了头。看着瘦得快要脱形的严培,其实很多研究人员都有种愧疚的心理。人家几乎已经随便你们折腾了,可是你们偏偏折腾不出什么来。
严培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自语一样:“我猜也差不多,否则你们也不会这么频繁地抽血……或者,试试模拟振动干扰?在那种情况下,也许管用的片段会跳出来工作。”
看护人员继续苦笑:“不是没试过。孩子曾经做过一次,但是您知道,rna片段有几十万之多,分析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可是我们不敢让孩子接受振动干扰时间太久,否则我们怕孩子沉眠时间太长会影响到某些器官。”
“难道就没办法了?”严培突然烦躁起来,用力捶了一下轮椅扶手。登时,周围的几台仪器有的灯光乱闪,有的发出嘀嘀的报警声,吓了在场众人一跳,连小彼得都突然在严培怀里挣扎起来,想要离开他。
“严先生——”看护人员看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有几分防备。
严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放松身体示意他把小彼得抱走:“对不起,最近有点失控。”随着体力下降,好像他对这种能力的控制力也不如从前了。回头看看沈啸:“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他也不确定自己释放出来的干扰频率到底是哪一种,说不定就有一种跟迈克尔是一样的,会把沈啸变成……
沈啸摇摇头。刚才严培释放出来的能量让他有些难受,但跟被迈克尔强行石化的感觉还不一样。
严培把手搁在额头上,闭着眼睛靠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见见辛格夫人,还有,曼德拉将军。”后者是好望角城的最高军事统帅。
看护人员犹豫了一下:“我去给您联络,不过……”见不见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了。辛格夫人好说,曼德拉将军可就不是人人能见的了。
“谢谢。”严培张开眼睛对那人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
沈啸站在他身侧,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说:“你发觉了?”
严培闭着眼睛笑笑:“是啊。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发现?说起来,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去战斗了吧?”
“我也是经历过波塞冬劫难而没有变异的,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当然,研究过两次之后研究所就断定他是普通体质,所以果断停止了对他的研究。
严培轻笑着摇头:“你真当我是呆子啦?这几天供给质量明显下滑,如果不是出了事,我这种珍稀动物,怎么可以克扣饲养费呢?”
他越说得轻松,沈啸心里越不是滋味,隐约总觉得严培有点不对劲。说起来,严培从前也贫,也喜欢调侃和自嘲,即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一样不改嘴上痛快。可是不知怎么的,沈啸就觉得严培现在不大对劲。
他还记得从前在地下城的时候,严培精得跟鬼一样,滑得像条泥鳅,嘴里没有几句实话,变着法儿的挤兑艾伦给自己弄点好处。那时候他也要定时抽血抽骨髓,可是即便坐在采样椅上也要嬉皮笑脸说说话,几时看见他这么安安静静跟打了麻醉剂的实验动物似的?还有他的脸色,就是在阿拉伯半岛上逃亡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苍白无力过!
“你到底怎么了?”沈啸不是会刨根问底的人。他受过专门的审讯训练,知道怎么样套出别人的实话,更知道怎么严刑逼供,可是这些手段在严培这里完全用不上,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他也曾竭力回忆,最终只能想起,似乎是在来到好望角城之后,严培就不对劲了。
在做那场报告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发现严培的异常。那时候严培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精确地描述着在伊甸园、波塞冬和麦加的奇异景象,而他坐在台下半心半意地听,脑海里总是有一双木然的半睁半闭的眼睛在凝视着,始终无法聚集注意力。现在想来,如果那时候他在认真地听,就会发现严培的演讲里已经没有在波塞冬的那一次演讲那么活力十足。
沈啸微微闭了闭眼睛。他是在严培突然公布了自己获得的异能之时,才突然发现严培的变化的,之后严培宣布自己是休眠了一千五百年的古人类之后,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他觉得严培似乎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儿,准备把自己交出去了,而在这之前,严培分明是个绝对不允许被别人掌握命运的主儿。
严培又笑了。这个笑容,嘴角活泼地往上翘,眼睛弯起来,倒有点从前蔫坏蔫坏的劲头:“我能怎么啦?营养不良了呗。你要知道,就是动物园里头也得讲究个营养均衡,否则动物也要萎靡不振的。”
沈啸不说话了。他现在确认他是问不出来的。严培这种人,如果你想套他的话,那就得准备着把话题一路扯到太平洋去再扯回来;就是严刑逼供,你也得防着他九句真话加一句最关键的假话,何况沈啸也不可能对他动手。
“哎,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严培倒反过来催促了,“曼德拉将军很忙吧?”
沈啸沉默片刻,终于说:“很忙。好望角城周围的六个小卫星城,已经有四个被那些幽灵毁灭了。目前有二十万人拥进好望角城,人口几乎增加了一半,所以物资骤然紧张。”这就是为什么严培会发现异样的原因。
严培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四个卫星城?”
好望角城的结构与新欧那边的地下城不同,主城的周围有六个小卫星城,当初是为了主城受到攻击,可以把人疏散到卫星城去。卫星城目标小,即使有远程核弹攻击,也不容易取准目标。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军事目标,虽然也能对付一下生化危机,可是不能对付外星人。六个小卫星城在一个月里被毁灭了四个,只逃出不到一半的人。
“能活下来一半的人,已经比波塞冬好太多了。”严培头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眼神冷静,“这至少说明,那些幽灵甲虫并没有像迈克尔一样的目的。”
“是的,但是它们仍旧部分地引发了石化症和嗜血症。”沈啸轻声说,“四个卫星城生还的人最近陆续有石化和嗜血的,研究所初步认为那种幽灵甲虫也能发出那种致病的振动,只是它们不像是有目的性的用振动来攻击人类。”
严培笑了:“所以说迈克尔完全搞错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种振动其实是外星人——嗯,暂且说是外星人吧——在活动当中自然地发出的,就像我们走路会发出脚步声一样。也正像我们走路不小心会踩死蚂蚁一样,外星人发出的脚步声引发了人类的灾难。而迈克尔,他被脚步声震昏了头,把脚步声当成了上帝……这也算是对外星人的一种认识吧,虽然片面了一点。”
“不过,迈克尔虽然认识错误,却误打误撞地做对了一件事——他给了外星人一部分能量,让它们打开了黑石里的世界。只是这些能量还不够,最大的那个空间仍旧没能出来。”严培转头看看沈啸,“如果你是外星人,现在你会做什么?这就开始屠杀人类?”
“没有必要。”沈啸立刻回答,“就像我搬进一处陌生的房屋,假如我还没有走进门,绝对不会先去消灭老鼠和蟑螂。外星人人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想办法把最大的那个空间完全迁出来。”
“对。”严培弯了弯嘴角,“所以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能量。我想知道,四个卫星城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一片死寂。”沈啸点头,“你猜测的都是对的,据一个逃生者说,他逃出来的时候,卫星城所有的灯都熄灭,所有的通风设备全部停止,整座城市像坟墓一样寂静。”如今的城市,电力就是它的生命,失去了生命,城市就是死的。
“我要见曼德拉将军和辛格夫人。”严培又闭上了眼睛,似乎说话都很累的样子。
“你先告诉我,你要跟他们说什么?”沈啸很坚决。
严培没有立刻回答,闭着眼睛靠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从目前来看,我们的攻击武器对那些幽灵没有多大作用。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在半岛上逃亡的时候,除了最早打爆过两个幽灵甲虫之外,就再也没能再打爆第三个。”
“那层深灰色的东西是它们的保护层,但是,它们会不会也吸收能量?最早被我们打爆的那两个,也许并不是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是它们错误地估计了子弹所携带的能量,没掌握好量,所以爆掉了。”
沈啸皱了皱眉:“子弹所携带的能量?”
“对。能量有很多种,比如电能,比如核能,比如热能,比如动能,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建电厂,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能量最后都转化成电能呢?”严培终于兴奋了一点,“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好用的就是电能。可是我们能不能直接给自己充电呢?不能!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不能直接利用电能。”
“所以那些幽灵甲虫要收集能量,再把能量转化成它们可以利用的方式?”沈啸也不是傻瓜,虽然严培的思想天马行空,他还是很快就捕捉到了重点。
“对!我想迈克尔在黑石前面释放出来的能量,就是它们最喜欢的一种!只可惜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
“你要见曼德拉将军,是要让他想办法搞清楚这个?”
严培摇了摇头:“他有什么办法?派人出去?那就是送死。”
“那你有什么办法?”沈啸突然警惕起来,紧盯着严培。
“还是原来的计划,我要去找外星人留下的基因。”严培的目光清清冷冷的,像带着锋刃一样,“你也看见了,那些幽灵甲虫的内核是会炸裂的,所以它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们找对了方式。只要我们能找到它们最不喜欢的那种频率,我想,它们也可以像圣地那些变异者一样炸开。”
“那些变异者是因为负荷的能量太大才会炸碎——”
“不!开始那些是这样,但是后来那些不是!”严培断然否定,“在咱们开启报警系统进行干扰之后炸裂的那些变异者,一定不是这个原因!是咱们用另一种频率干扰了迈克尔,才使得他的祈祷没能进行完毕,才使得最大的一个空间没能全部迁移出来。我们的干扰是有效的,如果当时我们就能够找对频率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那些幽灵空间全部炸碎!”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们不需要太大的能量!你觉得迈克尔和上万个变异者会有多大的能量?它们只是用对了频率,引发了黑石里空间的共振而已。要炸碎一座桥梁需要多大的能量?可是为什么军队在通过桥梁的时候从来不用齐步走呢?沈啸,只不过是共振而已。找对了频率,我可以点石成金,找对了频率,我们也可以毁灭上帝!”
沈啸凝视着严培,在他终于焕发出来的活力面前让步了:“你想去哪里找外星人的基因?”
严培又闭上了眼睛,轻轻吐出来两个字:“昆仑。”
沈啸没有阻拦:“我跟你一起去。”
严培闭着眼睛笑了笑:“嗯,我知道你会跟我一起。生,一起生,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