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楚国国内风平浪静，只不过中原是波浪四起，先是周王室内乱，周王被迫出逃，然后又是郑国和齐国有不快，齐侯险些就要和郑伯打了起来。只不过齐侯担心颜面无存，不好找借口，只能作罢。

年中，邓曼棺椁下葬，用的是王后一等的礼仪，场面相当浩大，陈妤挺着肚子走完了全程，回来之后楚王还让疾医给她诊治。

陈妤肚子鼓起来之后，处理渚宫中事务渐渐就有些力不从心，肚子大了她常常要侧着身子睡觉，夜里也是睡不安稳，还别提肚子上痒的她恨不得挠下一层皮。

肚子里的不安生，两个小的也是让她放心不下来。

最近她听宫人说，公子艰最近夜里也常常挑灯夜读，陈妤作为母亲当然是希望儿子能够好学向上，但是这过了头，她又要忧心忡忡了，渚宫之中所用的燎烛成百上千，哪怕是夜里也能照得亮如白昼，可是孩子七八岁的年纪，逼着自己牺牲睡眠时间来看书，她真心觉得不可取。

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好好睡觉来什么夜读？

陈妤让人把艰找来，寺人贯对着长公子很是客气，“公子这几日怎么没来，夫人很是思念。”

艰听了有些怔忪，而后心里很高兴，他这几日为了能够超过恽，私底下玩命一样的学，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又那么多事，到了回来，他只想趴在席上睡觉。

“母亲和你提起我了吗？”艰略带惊讶的看着他。

寺人贯笑，“夫人向小人提起过呢，这不让小人来带公子去见夫人么？这次啊，公子恽不在。”

这俩兄弟的明争暗斗，寺人贯也是看在眼里的，这兄弟，尤其是年纪相差的太近的兄弟，基本上关系就是那样了，兄弟之间少不得要打上几场的。

不过这对兄弟有些特别，将来谁是嫡子不知道，君臣名分未定，这样争闹的，日后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公子，小人多嘴。”寺人贯走在那里轻轻说了一句。

“嗯？”寺人贯是跟着陈妤从陈国一起过来的，地位比渚宫那些服侍君夫人的寺人要稍微高出那么一点，艰也知道要给旁人些许脸面。

“公子和公子恽毕竟是兄弟，”寺人贯说道，“夫人希望两位公子能够好好的。”

孩子年纪小，但是寺人贯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再说多了也不合适。

“……”艰想起恽那个讨厌鬼，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我知道了。”他生硬的说了一句。

寺人贯瞧着，这位公子似乎没有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他心中叹息一声也就算了，至于提醒他已经做到了。

这公子恽到底是更像国君一些，寺人贯感叹。

到了宫室，陈妤趴在漆几上，一个侍女跪在她的身后伸手揉着她的双腿，这怀孕就是一件辛苦事，哪怕她已经来第三回了还是难受的厉害。

“夫人，公子艰来了。”寺人贯趋步进去恭谨道。

“艰来了？”陈妤一听儿子来了，顿时来了精神，她挥手让侍女退下，“让他进来。”

艰进来见着母亲大着肚子靠在那里，有些兴奋有些不敢上前，“母亲。”

“过来。”陈妤伸手朝儿子招了几下，让他做到自己的身边。

艰过来，看了她一会干脆撒娇似的想要趴在她怀里，结果她肚子挺着，根本就没办法靠在怀中，只能改为趴在肚子上了。

陈妤瞧着长子瞪着自己肚子的那副仇大苦深的表情，想起小儿子那一副兴高采烈的脸，不得不感叹哪怕是亲兄弟，这心里想的完全都不一样，小儿子在她身边的时候多，按理说最不高兴的应该是恽，可是恽那样儿完全就看不出半点不痛快的样子。

她抬手轻轻放在孩子的头发上。

“母亲”艰趴在她肚子上闷闷的唤了一声。为甚么要有弟弟……

陈妤记得现代电视节目曾经有一段说家里生二胎要关注老大的情绪，可是在楚国，家家都是人丁兴旺，老大们已经被无视的不能再无视了，陈妤生恽的时候，艰还在邓曼那里，等到接回来，两小子都能打成一团。

“傻孩子。”陈妤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再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此刻原本闹腾的艰在她的抚弄下乖的像一只小狗似的。

“母亲这一次说不定是个女弟。”陈妤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回怀的说不定是个女儿，家里两个小子已经闹翻了天，再多出一个儿子，恐怕三个就能翻天了。

“女弟？”艰动了动抬起头来看陈妤。

“嗯，是个女弟。”陈妤点头，“到时候女弟长大了，艰和恽就好好保护女弟好不好？”

要真是个女儿，那么她就要给女儿谋划的多了，要是可能，她尽努力让女儿嫁在楚国，而不是嫁到别的诸侯国去。

楚国是大国，君夫人所出的公女一般小国不敢求娶，只有秦晋齐这样的大国才有可能，虽然君夫人这个位置看着威风八面，但楚王这样的也不是每个诸侯都能做到，还别提那个娶于一国二国送媵的规定。

“嗯，好。”艰听到母亲说很有可能会是个妹妹之后，他脸色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要是妹妹，以后我一定不让别人欺负她，哪怕是恽也一样。”

陈妤瞧着长子胸脯挺的高高的，噗嗤笑出来，“好，艰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嗯！”艰点头。

“读书的时候莫要再在夜里了。”陈妤一手揽过孩子，开始劝他，“你努力，母亲很高兴，可是力气应当用在泮宫中，夜里就是要好好就寝，莫要再拿夜里的时间来读简牍了。”陈妤抱住孩子心酸的很，这做父母是真难，孩子不努力，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可是这孩子太努力了，她又担心孩子会不会因此有个好歹。

“双眼重要喃。”陈妤抱着孩子揉，差点把孩子的脸给揉圆了，“以后莫要这样了啊。”

要是看成个近视眼，她没办法去苏眼镜啊！

“嗯，好。”艰被陈妤揉的心满意足，平常两兄弟都是成对出现，见面的时候你抢我夺，恽经常仗着自己是幼子的便利撒娇卖痴，他就只能在一旁看着。

这次恽不在，他就全占了。

“以后师傅给你解说的时候，你仔细听就好，在师傅那里挺好了，远远胜过你私下用功。”陈妤抱着儿子说了一大堆的话，也不知道艰听懂了没，反正说到最后，这孩子干脆就在她这里睡午觉了。

恽是回来之后才知道兄长竟然抢在自己前头，气的一张小脸透红，这个兄长看着好对付竟然趁着他不在搞偷袭！

恽气的夜里一个劲的咬盖在身上的寝衣，差点将寝衣上的珍珠拿来磨牙，结果第二日起来漱口，和着兰汁一起吐出来的还有一颗牙。

乳母见着那颗牙，眉开眼笑，“公子这是在换牙了。”

恽瞪着那只白牙一会，立刻嗷了一声，撒开脚丫子就朝着陈妤那边奔。乳母被恽的这一下给下了一跳，反应过来赶紧追过去了。

等到了母亲宫室前，却被满头大汗的寺人贯给拦住了。

“哎呀，公子，公子现在不能进去。”寺人贯守在门口见着恽急冲冲的冲过来，他连忙一把抱住。

“我要见母亲。”恽年纪小，摆谱起来却是势头十足。

“不能啊，公子。”寺人贯急的额头上一个劲的冒汗珠子，“夫人临产了，你哪里能进去，还是快去泮宫，等到公子回来的时候，夫人也好了。”

陈妤的肚子原本就瞧着快到时候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她第三次生产，宫室中人都将一切准备好了，从疾医到药材，甚至产房都提前一两个月占卜选定，她凌晨腹痛就立即被转移了进去。

“公子还是快些去泮宫，此处有疾医照料应当不会有事。”乳母上来将恽抱起来，“待会让斗大夫久等可不好。”

陈妤在产房内缓过一口气来，阵痛暂时消减下去，傅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什么恽来了？”陈妤额头上的汗珠才被擦拭干净，听到小儿子跑来，心中一阵烦躁，“让他去泮宫。”

这种事情就是楚王来了，也只能在外头一圈两圈的转，孩子来了又能抵什么事情？

恽就这样被乳母抱着眼巴巴的被送走了。

楚王大清早就得知陈妤临产的消息，他需要和卿大夫们商议要事，便将寺人亢派来传送消息。

等到楚王和卿大夫们将事务商量完，寺人亢满脸喜意的进来。

“恭贺国君，夫人产下一名公女！”

楚王呼的一下从席上站起来，“那么夫人呢？”

“夫人安好，母女平安！”寺人亢知道这会说话是最讨好的。

楚王已经和陈妤有两个儿子了，他心里很想有个公女，可是自从恽出生之后，陈妤就很重视保养身体，至于再生什么之类的几乎绝口不提，而且想着法子的折腾他。

这回终于好不容易添个女儿，这怎么不让楚王惊喜？

“善、善！”楚王面上的笑意如同倾倒而出的水流般压抑不住，他双手搓了搓，“甚好！”

说着他自己就一溜烟出去了，甚至连履都来不及穿上，就跑了出去，吓得一旁的寺人抱起楚王的双履追到庭里才追上他。

楚王赶到陈妤的宫室，陈妤生完孩子就睡了，楚王让乳母将孩子抱出来看了看，初生婴儿几乎都一个样。

“终于还是把你这个小家伙给盼来了啊。”楚王抱着怀中的孩子感叹。

怀里孩子已经让乳母哺乳过，在襁褓中睡的香甜。

**

五年的时光匆匆流逝，泮宫中的十二岁少年将手里的竹简重重放在一边，少年身着楚人崇尚的赤色，锦衣之上有凤纹。

少年容貌清秀，样貌和楚王有几分神似。

“日日都读这些！”恽不满的将手里的简牍给丢到一边，“师傅，何时学射？”少年说着眼神晶亮的看向一旁的贵族。

男子三十来水，唇上蓄有胡须，头戴高冠，典型的楚人打扮，子文放下手里的书籍，知道少年人是在屋舍中坐不惯的，他笑道，“回禀公子，明日才开始。”

学射需要一定的体力，男子的力气是在十二岁之后见长，十二三岁之前力气和同龄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除非天赋极佳。

可惜不管是公子艰还是公子恽都没有这样的天赋，所以一直到了十三四岁上头才开始学射。

“公子，这些简牍不打算读了吗？”子文出声问道。

君夫人出身中原，对中原的典籍也格外重视，泮宫中收集的许多简牍都是君夫人令人收集起来的。

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些简牍和玉石一样都是上好的珍宝，只是看旁人重不重视了。

“……”恽闻言蹙眉，看向那些如山的竹简。

这些竹简大多是让人通过鲁国得来的，周王室大势已去，周礼尽在鲁国，而且鲁国也有不少出色的工匠。

要不是碍于齐国，恐怕说不定君夫人都能建议国君去鲁国多招写鲁国的工匠来。

“我楚人又不看重中原的那套，母亲何故让人找来这些？”恽有些不满，但还是在席上坐周正了。

“我楚人不注重这些，可是君夫人曾道知己知彼才好。”子文温润笑道。

“善。”恽只好又将手边的那些简牍拿了起来。

恽很想将简牍上的字给看进去，可是那些篆字个个都认识，但是看在眼里却是莫名其妙的烦躁。

不知道阿兄那边是怎样的，恽幸灾乐祸的想道。

艰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兄弟俩人容貌随了母亲，但是这简牍上的天赋都是和楚王有七八层相似，楚王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继位作大死，两兄弟到这个年纪上有君父压着，下有师傅盯着，好歹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来。

‘唔……不知道交给人办的那事怎么样了’恽盯着手里的竹简有一下没一下的想到，淇的生辰快来了呢，上回还许诺给她找到，要是找不到，作为兄长的脸面就丢大了。

阿兄那边应该也派人了吧。

出了泮宫，艰在寺人的服侍上急急套上履，他站在车上命令御者，“快些！”

御人一振车辔，车轮倾轧在石转之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艰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到达夫人宫室的时候，恽已经先来了。

陈妤此时和楚王还没回来，只留下公女淇在宫室内，淇梳着总角坐在席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空心的木球，所以木球看着大其实抱在怀里没有多少重量。

“二兄！”公女淇眉目有些楚王的影子，亏得五官是随了陈妤的柔和，不然就是活脱脱的缩小女版的楚王了。“二兄你上次答应我的呢！”

君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楚王也难免对着个女儿宠溺了些，上回见到和氏璧，立即扭着身子吵着要拿过来玩。

平常渚宫中，不管哪样宝贝只要女儿看中了，楚王也会拿过来给女儿当玩具，可是这和氏璧却不行，淇立刻就不肯了，照着陈妤的意思是女儿闹脾气，就把她放到一个没人的宫室里，不让乳母去哄她。

等哭闹到肚子饿了累了，自然就知道错了。

这一招陈妤在恽身上用过，效果良好。

结果还没等陈妤发话，恽就满脸笑容的对妹妹许下承诺，要给妹妹找块与众不同的玉珏来。

这下才哄的娇女收了眼泪。

公女淇这是要找二兄要兑现了。

“二兄甚么时候骗你了？”恽对着幼小的妹妹拍拍胸脯，“二兄的家臣待会就回来了，莫要担心啊。”

陈妤怀孕的时候，恽一门心思的不想再多出一个弟弟，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妹妹。结果玩着玩着，兄弟两个和妹妹倒是玩到一块去了。

“嗯，大兄说了，今日要给我一只小白犬！”淇拍了拍手心情很好。

“白犬？”恽想了想，给淇这种小幼女玩的宠物，狗之类的还是太过凶猛了些，要是一口咬上去指不定会出事。

“公子。”说话的时候家臣已经赶到了，将一只漆盒带了上来，公子恽接过那漆盒打开来看，从里面掏出一块玉璧来。

渚宫之中玉璧甚多，甚至在宫室的墙壁上都锲有巨大的玉璧，更别提帷幔上也会垂有玉璧，几乎是随处可见。

但是淇见着兄长手里这块，立刻瞪圆了眼，与其说这是玉璧，还不如说是琉璃璧来的贴切，晶莹剔透折射出来的光彩也十分丰富。

淇立即放开怀里抱着的木球去拿二兄手里的琉璃璧。

琉璃璧上装饰有长长的流苏，最是讨贵女们的喜欢。恽到了这年纪上，没看上什么其他的少女，倒是把功夫花在妹妹身上了。

他一抬头就见着那边进来的艰，艰看着妹妹低头玩着琉璃璧，对弟弟颔首。

恽从席上站起来，走到一旁抖了抖袖子对艰一礼。

艰瞧着弟弟这么一副恭顺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这样子看上去还真的有几分温润君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