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回到酒店客房的时候已经十点多。
这个时间其他同事大多开始了真正的夜生活。尤其沈凡中途有事离桌后,笼罩着整个宴会厅的冷空气顿时像被台风扫过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对于这帮社会上油滑到骨子里的人来说,沈凡今晚的震慑顶多表明的他的脾气不像其父那般绵软可欺,但是到底能压住多大的场子,还是要看以后。
沈凡前脚走,后面董事会组成的三宫六院便齐齐都出动了。
一个是手握大权不知底细的新老总,一个是不动声色大杀四方的二把手周昊,俩人一左一右,齐齐给唐易撑足了面子。
他们这些人虽然摸不清唐易的底细,却也本着多一事不是少一事的原则,十分客套而谦恭的过来和唐易喝了酒。
这些人敬酒,唐易不敢不喝。
他自己的职位在这里,沈凡和周昊都不是他熟悉的人,如今不由分说的把他高高架起来,他若是大意的端起架子拿了乔,等以后这俩人冷脸放手的时候,今天唐易的所作所为,便是没错也会被人掰碎了一点点的挑出不是来,然后一笔笔的记在头上慢慢盘算。
在职场里他习惯了给自己留一手后路,哪怕明显看到了沈凡和周昊流露出的真情实意,唐易也不忘在心里竖起了一块“此处止步”的牌子。
唐易心里叹息一声,只能毫不犹豫的一杯杯下肚。
这三年历练出的圆滑世故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对熟或不熟的高层领导,他一边从脑子里急速的调出寥寥的一点资料,一边从来人的言谈举止中拼命挖掘对方的亮点和痒痒处。
每每下手简直分寸得当,份量十足。
只是一喝开了头,后面便真的有了不醉难归的架势了。
优雅的乐队伴奏和璀璨华丽的灯光下,唐易的脸色渐渐发白,刚刚安稳没几天的胃担当再次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这次的痛觉比当时给林锐接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唐易微微皱眉,正想找个机会脱身离开,就对上了对面头发花白的一位老董事。
这位是不把沈凡放在眼里的老人之一。这会儿老神在在的坐在位置上,一直等其他人都喝完了,才掀起眼皮阴阳怪气的问了一声,
“现在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开放了。这老规矩,也就不怎么守了。唐经理,是不是轮到咱这个老东西敬您了啊?”
这一声啊拖的意味深长,摆明了要倚老卖老。唐易心中厌烦,正打算强打精神笑着把这茬应付过去,就见周昊忽然抬手,从他手里抽走了酒杯。
周维维早已经被秘书抱去客房睡觉了。周昊和唐易之间的椅子也就空了下来。这会儿周昊自然而然的坐到了空椅子上,右胳膊往后悠闲地搭在了唐易的椅背上,左手却端着酒杯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他喝的有点多,这酒我替了。”
老董事直直的盯着周昊,后者又轻描淡写的举了举杯,“罗总您职位高,理应唐经理敬您的,要不您先敬了这杯,然后唐经理再回敬您?”
周昊眉梢眼角都渗着冷意,仰头把杯里的酒干掉,望着对面的人干掉后,又笑着说,“唐经理敬您三杯,我替了。罗总,您可别怂。”
众人心里一惊,周昊极少喝酒,之前原老总在的时候,也顶多是沾杯即过。这会儿乍然开喝,多半是不能善了了。
果然,等姓罗的董事气咬牙切齿颤悠悠也喝下三杯后,就见周昊再次倒酒。
“罗总海量,周某也得敬您一个。”周昊转着酒杯看了半天,慢吞吞的补充道,“不过若按公司股份来算,我一个您得五个。好在我这人好说话,您五个一口气闷不了,就一点一点的喝,怎么样?”
“你……”姓罗的没想到周昊在这里等着他,气的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五十三度的迎宾酒,他再这样一杯杯的喝,简直就是把老命别在裤腰带上了。
有人轻咳一声怯怯的解围,“周总,您看,罗总这岁数大了,要不然……”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糊涂不懂规矩,”周昊冷冷的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抬眼扫了一下开口说和的人,“我没记错的话,b城的行政部经理经理比罗总大三岁吧,不如你们手拉手,去敬一下老人家?”
“……”
周昊平日不喝酒,这没有几杯,就眼看着染了醉意。后半场的热闹中,董事们开始逐一悄声离去,周昊则斜靠着椅子,嘴角带笑的只盯着唐易。
唐易自认前二十年活的蝇营狗苟,实在摆不上台面。举目无亲的小孩子,底线和尊严屡次被生存二字搓圆捏扁,简直不值一提。他初中毕业后就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流浪模式,小的时候还有村里给他留的一处破井房,高中到了镇上住宿,那井房也被征用换了用途。
然而高中每逢放假的日子,宿舍却是留不得人的。宿管员都是老师家属,要跟着双休双假。学校怕学生留下万一出了事要担责任,于是每逢节假日都会赶苍蝇一般把他们给清出去。
别的小孩恨不得肋生双翅回家见爸妈的时候,唐易只能抱着一床褥子找打地铺的地方。陌生人的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加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他也曾在无端被人欺凌的时候,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暂时庇护他一时半刻。只是胡同口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直到唐易一步一步熬出头,打得过别人了,穿的人模狗样了,他都坚信电视电影中那些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的大英雄都是狗屁。
除了此刻。
周昊显然酒量不怎么样,眉眼沉沉中,透着一点点的若有所思。不过他放松后的模样也着实好看,连唐易都不得不承认,其实周昊的样子,完全是另一个模子的顾言廷。
只是前者更加成熟睿智,更能蛊惑人心。
“唐易,”周昊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礼貌而又体贴的征询他的意见,“你扶我回去?”
唐易扶着周昊终于回到了房间门口,周昊的眉头轻轻皱起,眼睛也紧紧的闭着,显然有些难受。唐易心里不免着急,刷卡开门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连带着周昊一起磕倒在套房的门厅处。
周昊正好扶着墙,电火石光之间一把扯住了唐易的胳膊,把人拽了回来。
客房的门咔嚓一声自动落锁的时候,周昊微微眯着眼,顺势把唐易推到了背后的墙上。
门厅处的镂空装饰栏里,放着一大束新换的粉百合,幽幽的散发着淡雅的清香。镂空的装饰灯柔和而又暧昧,只有周昊深邃专注的眉眼,带着虎豹一般的危险气息。
唐易面上一热,再想动,发现手腕都被对面的人给紧紧箍住了。
周昊垂着眼,漆黑的眸子盯着唐易半响,忽然凑了过来。带着微微酒气的呼吸于是轻轻浅浅地喷在了唐易脸上,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男人一步步靠近身体就紧张到僵硬的人,张嘴把对方的眼镜给咬了下来。
“我很喜欢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周昊扭头把眼镜甩到了地上,然后低低的笑了一声,低头轻轻抵住了唐易的额头。
“唐易……你要不要,和我试一试。”
唐易:“……”
周昊比他稍稍高出一点,这个姿势下,俩人抵额相对,鼻尖也若有若无的碰了一下。
真是个接吻的好姿势,唐易心里想,如果不是这个时候,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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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一试”这个词,是他当初对顾言廷说的话。这个词儿是在太过微妙,给足了彼此后退的余地。只是当初他和顾言廷不明不白的开始后,这个留足余地的初衷却被抛掷到了脑后。
俩人在试着不合适的时候,往往是以一方的退让作为最终结果。
虽然总体来看,唐易一直是试的那个人,指点江山尽显本色,顾言廷反而是在各种试验后屡屡调整自己。
顾言廷原本烟瘾很大,唐易不喜欢烟味,顾言廷就慢慢戒。戒烟的过程实在是不好受,虽然唐易知道这也是为了身体健康,然而顾言廷有一阵面黄肌瘦,浑身莫名其妙的各种病痛又愣是找不到病因的时候,他也差点妥协。
倒是顾言廷一咬牙给捱了过去,后来总是避免不了烟熏火燎的场合,他每次在唐易担心看来的时候,都是啧一声,潇洒的挠挠头,“看啥,我忍得住。”
顾言廷之前谈过十几任男友,都是别人倒追过来的,因此他自己不善甜言蜜语,更不懂什么节日浪漫。唐易最初的时候屡屡因为此事不满,顾言廷就偷偷买来一本老式挂历,往墙上一钉。然后用大号的红色笔把特殊日子标记下来,每天上班前都不忘先瞅一眼。
唐易曾好笑他的幼稚行为,偷偷换过其中一张。顾言廷浑然不觉,理所当然的错过了那月的不知是白色还是黄□□人节。唐易等他回家后故意冷着脸指出来,顾言廷吓的直接跳进了卧室,仔细确认的确没有标注后,抱着头围着卧室连转了三圈“怎么会”。
之后他偷偷摸摸的趁唐易做饭的功夫去买了个小蛋糕回来。
那时候过了七点半,超市的五元蛋糕都特价了,顾言廷支支吾吾的指着蛋糕标签上的2.50,十分拙笨的讨好唐易,“你看,这就是说我呐!”
唐易会做饭,但是做出的饭菜味道却是中规中矩。顾言廷有次见他加班胃疼后,用差点烧掉厨房的代价练出了一身色香味俱全的好本事。也就这点上,唐易是从心里自愧不如的。
顾言廷对唐易干涉他的朋友圈颇有微词,然而却从来没有出手阻拦过。顶多在事后苦着脸说,“小爷我原来是如此重色轻友之人。”
唐易是为他好,却无法完全填补他的这块空白。er每次有大工程大项目的时候,唐易都要跟着团队一起出差,顾言廷在个人生活上十分节制,不约|炮不泡吧,如今又没了那些热热闹闹的朋友,经常是下班后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窝在阳台上,窝在卧室里,孤孤单单的对着唐易说,“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咱家的花儿都干死了。”
唐易忙的不可开交,只能抽空草草地回一句,“那你浇点水”
顾言廷别扭的执着,“才不,你的花你负责。”
如今想来娇嗔痴怨的小片段,放在当时的环境下,大多被解读成了“不懂事”“闹别扭”。
也不是没有彼此倾心照料过,也不是没携手经历过风风雨雨,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人像是顾言廷一样扒着芒果皮对着垃圾桶啃了,也不会有人跟他一起在地面砖上打勾来庆祝那方寸之间的得得失失。然而到底没逃过握手言别的宿命。
唐易至今都无法衡量这段感情中,到底谁是谁非,谁负了谁。
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呢?
当初不过试一试而已,却一路走到了黑,恨不得从此山水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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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昊眼看着唐易漂亮的眼睛闪了闪,似乎飘忽不定的望了下远处,又像是因为没有适应光线微微皱了下眉。
粉百合的香气慢慢晕开,暧昧的姿势和气氛也被一点点的风干掉,剩下俩人无言相对。
“对不起,”唐易半响,沉沉的叹了口气,“我暂时,还不能答应。”
原以为了却前情才能后面结果,谁知道不过两天,风水就掉了个个。他成了别人的香馍馍,心头的一抹白月光。可惜他不能就这么答应,他总不能让那三年的残情余念,如法炮制的去祸害别人。
这样对不起自己这三年的深情款款,也对不起周昊。
“没关系,”周昊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等等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