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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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清醒了?

这倒的确是意外之喜。贾母简直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她原来就对这么个孙儿抱有极高的期望,如今自己误打误撞,把这孙儿的前途坑进去了,后悔不迭,甚至觉得宝玉的病也是被自己吓出来的。但即便如此,若真的这孩子痴了,扶摇翁主那么个女人,带着个痴傻的王夫回去,她能乐意?现下是在京里,她指望着这门指婚给自己抬身份,等到回了茜雪国,地位稳了,指不定就给下手结果了。到时候宝玉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叫人回来喊声冤枉都不行。

但宝玉醒是醒了,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沉默寡言,或者说,十分消沉。

袭人等本来都做好了抹脖子谢罪的准备,见他清醒过来,自是千恩万谢,从此小心服侍着,不敢出什么差错,只是见他终日沉默,也不是法子,小心问他哪里不高兴。他也不答话,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流眼泪。

他一直没说自己那一魂一魄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哪怕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信。

仿佛做了个漫长而无力的梦。

梦里林妹妹倒是一直一直地住在他们家,可是他却娶了宝姐姐,林妹妹伤心而亡,湘云小小年纪当了寡妇,二姐姐被残暴的姐夫□□致死……等这些年轻而娇嫩的花朵一瓣一瓣地凋零后,这座曾经喧闹而奢华的荣国府也一夜之间倾塌,家里被抄,老爷撤职,家里男丁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最疼他的老太太病了,没有钱吃药。一贯强悍的凤姐姐被休了回去,连巧姐儿都差点没保住。妙玉甚至…….而他呢?

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痛苦得辗转反侧,然而自己无论是挣扎还是哭号,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而后,有个道士对他说,你该回去还债了。

白光闪过,他又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又庆幸,梦都是假的。起码林妹妹……想到林妹妹,他忽然又想起林哥哥来。当时第一次见面,靖远侯身上还带着孝,一身素净的少年人抬起高傲的头颅来,矜持而谦和地向他问好,然而眼神中却有不一样的光彩流过。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是不屑。不过当时的他自己也是不屑的,觉得好好的一个人,非得在名利场上混得一身铜臭味,钻营来探究去的,把林妹妹也连累了,实在可恨。

说起来,互为不屑,看起来像是扯平了。

哪里扯得平,他贾宝玉凭什么跟靖远侯比。

那么一个人,理所当然的把整个林家扛在自己身上,非但不觉得累,还嫌不够,转头又背起了家国大业,这么个光风霁月叫天地失色的家伙,其他人在他眼里,自然卑微得如同蝼蚁。贾宝玉想起柳湘莲还跟他们这群人厮混的那些时候,曾经怅然地提过,再熟悉有什么用,有些人天生就是一伙的,比有血缘的更近些。

林沫才是林妹妹天生一伙的那个人。

林沫并没有功夫去管荣国府的凤凰蛋的消沉。他或失落或醒悟,也和他没什么关系。水溶灰头土脸地忙活了小半个月,终于有空来找他了。一进门先是不管户部老小诧异的目光,把林沫揪起来,然后瘫在他铺了好几层厚垫子的椅子上。手还跟秋天的蚂蚱似的挥了挥:“你家里给你冰桃子了吧,我就知道,快给我拿点儿来。”

京师的桃儿其实还没熟,林沫家里头却有些别人都拿不到的果儿,有时候还有新鲜的苹果大筐儿送来,水溶甚至暗地里觉得他家的冰每年比自己府上来得还早。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家自己家也没差。林沫府上去年这时候已经冰起果子来了。葡萄还不能吃,选最新鲜最甜的桃子,冰好,叫小厮送过来,吃的时候切成片儿,好叫他们家的小老爷吃果儿的时候依旧风度翩翩优雅干净。

但是林沫却小气得紧:“你才跑出这满头满脸的汗来,这就要吃冰的,闹了肚子还不是要赖我。”吩咐跟上来的小厮,“给北静王倒杯茶来,用我昨儿个带来的茶叶。”顺手还摸了把水溶的脖子,果然摸出一手的汗来。

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暑气慢慢地凝聚,但是水溶这么急切,还真不是常见的风景。

“发生什么事了,嗯?”

水溶还是嘟哝着要吃冰果子,但是茶水递上来的时候还是急切地要接过来,反是林沫顺手从小厮手里先顺走了茶盏,掀盖吹了两口才给他,还嘱咐了一声:“小心烫。”水溶急不可耐地喝了两大口,这才有空回味了一下嘴里的滋味:“哟,还是今年的新茶。”他也没不好意思自己的牛嚼牡丹,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对林沫道:“你运气好。”

“嗯?”

“靖义伯遇刺了。”

林沫心里咯噔了一下。靖义伯符源,被皇帝派去江南,彻查余毅甯。他被刺杀了?水溶见他瞪大眼睛的模样,笑道:“要不怎么说你运气格外好呢?靖义伯生擒了刺客。”他笑了起来,“余大人也厉害,给靖义伯安排了几个歌女,说是相貌歌舞都是一流,尤其是腰,软得跟蛇似的,就住在给他准备的别院里头,结果就那儿来了刺客。要说靖义伯果然也非常人。正常人在那地方遇刺都不敢太声张。他倒好,直接嚷嚷开了。

这戏剧性的变化叫林沫也愣了一会儿。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思路是对的,即便有差错,符源肯定也查出了些什么。余毅甯真的心存不轨,那笔叫他十几年来吃不好睡不好的巨款的下落,似乎就要出现了。

他忽然一瞬间,觉得有些脱力。

“秦王的意思,等这事弄清楚了,你就又该往上头升一升了。”水溶斟酌着语句,“等景柔、景乐公主下嫁了,应当就有结果了,你教皇孙们念书,心里应该有数才对。”

林沫自然有数。崇安王水花霖一直是个好孩子,谦和友好,然而这几日,也带着矜持了起来,看到他的时候,不再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总要等他行了礼,一大一小客气一会儿,才亲昵地粘过来。他是个好孩子,想来也不是因为别的。是他父王的身份要变了,而他,作为秦王的嫡长子,必须摆正自己的身份。要从平日的姿仪上就压他的堂兄弟们一头。

水浮上位?林沫冷笑了一会儿,皇帝还康健呢,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起码未来的十年不会跟太上皇似的老糊涂。而只要皇帝在一天,水浮就得忌惮他一天。但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心愿即将完成,人也变得任性几分。你嫉妒好了,我就站在这里,光明磊落,巍然不动,浑身上下只有闪光点没有小辫子,你就是想给我使绊子,只怕等自己脑袋撸秃了也没个法子。

这种混账的想法一出来,心情果然好了不少,连带着教皇孙也随性了不少,四书五经之外还给他们说些别的。他自己念书的时候是一心奔着功名来的,但是真考上了功名,又觉得不够,多读了些“杂书”,人文地理什么都有,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倒叫几个皇孙来了兴致,听得也格外认真。

“秦王也就是现在说说。等事儿真成了,他就忘了今天说的话了。”林沫笑道,“不过也无所谓,树大招风,户部侍郎干着挺好。我听说王子腾也快去江南了?”

“不是他。”水溶道,“他根子在江南,皇上不放心他。而且吏部考绩,又参了他妹夫一本,他也没好意思自己请缨。我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发火。前几天不是他妹夫家里还在传,说贾宝玉之所以病了,是王相他侄女克的?再这么不知好歹,王相迟早要跟那家翻脸。”

“他又不是我,哪能说翻脸就翻脸。”林沫不信。

当年水汲进京,他身份不明,荣国府自以为拿捏住了他,要黛玉带好贾敏的嫁妆跟她们回去。林沫趁势反击,揪着她们探听侯府私密的辫子,干脆利落地脱离了姻亲关系。然而他能这么果断,到底还是因为贾敏早没了,若是贾家的姑太太还是他林家的太太,这份关系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轻松地没了。更何况林沫还年轻,别人说起来,他不过是任性。王子腾就算被连累得更惨,却也没了任性的资格了。他又想再往上爬,不能不顾着名声。

水溶反驳道:“就是几十年的老亲戚,谁都知道谁的底,到时候撕起来才叫好看呢。王相精明,你以为他家里就没个不肖子孙偷鸡摸狗、仗势欺人?他就有法子压下去,薛蟠、贾赦就不行。你以为他能压自己儿子侄子的,不能顺手帮别家压一压?等着吧。现在他侄女儿在贾家受苦,说不定他还正高兴,等人被欺负得狠了,他才好出手。到时候,连理都在他那儿。”

虽然林沫自己也是存着这样的主意,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是个局外人。所以布了这么一个简单轻松的局面,冷眼等着最利于出手的时机。而那人,不是凤姐的亲叔叔么?竟也是这般地冷静。

他冷笑着想。要不人家是丞相呢。

又摸了把水溶的脖子,瞧见汗都干透了,叫人去取冰桃子来给他解暑。

可是他做不到那般地冷血。

也许天生没有丞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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