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也不是无缘无故来户部要看账本,实在是他们内阁洋洋洒洒地说了一上午,被皇帝轻描淡写地一句“怎么跟户部交上来的账对不上”给浇了个透心凉。户部查账查了几个月下来,动作之大,打击面之广,叫人提心吊胆的,人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不过有人明目张胆些,有人小心谨慎点。幸好三殿下到最后还是给人留了点面子,没真的赶尽杀绝。
但到了这年末,说起来今年干了什么事儿,其他人可就得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了。
水浮过了年就得去刑部当值,这户部今年的大好功劳,险些算不到他的头上去,此时也是蔫蔫的,不大乐意插话,最后,竟还是北静王不紧不慢地道:“许是大人们记错了?今年的盐税我也看过,确实不是这个数目,本来当是比去年要涨三成左右的,但陛下隆恩,仁德泽世,下令减税——其中六省只减田粮之税,而剩余几省,则是连盐税一并降了,但是有两省,虽未降,却比去年少了整四成,所以户部重查了一回账,李大人给的这单子,倒像是那头自己交的了——具体多少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甄应嘉案应当有记载的?”
他一提甄应嘉,王子腾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王家也是金陵起得家,要说和甄家没什么联系,那还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算是精明的了,自打甄应嘉第一回进去了,就断了跟甄家的联系,何况那时候他正好在外放,家里头的应酬来往也少,可是几辈人几十年的老交情,这江南盐案,要真的彻底查下去,他们不说下去,在皇帝那儿记上一笔估计是逃不掉的。因而也就敛了声不说话。
倒是李学士道:“户部查账,声势浩大,咱们人老眼花的,也看不太分明,只知道那位小侯爷拿出一本账本子来,就说这个才是真的,你们交上来的都是假的——倒不如让我们也看看户部的新账本子?”
王子腾只觉得眼前一黑,只是水溶却抚掌笑道:“好极了!哪位大人随我去一趟?”
水浮却干咳了几声:“小皇叔……”
李学士刚刚的话完全是质疑,户部之中,曹尚书也在内阁之中,虽今日不在席,却没有其他为相的能直接质疑户部的事儿,要么御使上书,皇帝批准,都察院干预,要么是皇帝亲自命户部述职。水溶这话,虽然刺了内阁,但真正丢面儿的却是户部。
只是水溶也是笑嘻嘻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合着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其实王相,幸好今儿个当值的不是曹尚书不是?不然以后内阁之中,怕是有些隔阂了。”水溶甚至叫人回自己屋子里去找好茶叶泡了壶茶,“也幸好靖远侯不在——他那个性子,呵,真不是我抱怨,就李学士今天污蔑他的那几句话,要是叫他知道了,我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张口就一顶“污蔑”的帽子给李学士扣下,面上却依旧不咸不淡的,“如今,也算是大家都便宜?”
王子腾笑道:“只是可惜了严侍郎。”他回去,少不得要说明下原因的。
“严侍郎年纪也大了。”水溶淡淡的。
王子腾是坐着他的车来的,自然也由他送回去。一路上,两个人都闭目养神,隔了半晌,王子腾才开口:“听说王爷向皇上告了假,过几日便要休息了?”
“我也就今年稍微有些差事,已经觉得头晕眼花,越发觉得为难。何况今年兵荒马乱得更不是时候,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在户部也没什么能帮忙的,索性早点回去帮帮母妃。外祖父的生辰也快要到了,我自己家里——诶,一团乱啊。”
王子腾想说的却不是这个,只是水溶今日的模样,实在不像他从前的样子,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得像是林沫平日的作风了。也许周荟的去世真的让他改变了不少,但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倒像是受了另外的刺激一样。只是他都提到了方说妄方老爷子,王子腾少不得奉承一番:“方老先生如今身子康健?学生向往老先生久矣,只是老先生大隐于市,不大见客,否则,真要去贺贺他的生辰。”
方说妄是当朝大儒,一生著作颇丰,学术精湛,从未出仕,却有一子做到了云南总督,有一女嫁进了北静王府,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不过是假清高,却也不能明说,毕竟这位只是不肯做官而已,倒也没什么清高的言论出来,只说了句“不过为了那么些俸禄,天天起早贪黑的,吃不好睡不好,还时常提心吊胆的,多想不开才吃这个苦头”,大家就是想说他是清高都没法子说。
王子腾不是靠考试当的官,却也不敢轻视方老爷子,只能由着水溶把这事给岔了过去。却犹自苦恼回去怎么说与李学士听——不觉又恼李学士何苦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真如水溶所说,今日也是林沫不在,他要是在了,或者曹尚书听说了,这事都没个善了。都快要过年了,谁都希望和气生财,户部到最后也算是给人留了几分面子,李学士真要追究起来,谁难看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儿,便是久经风霜,王子腾也不禁咋舌,以林沫一个弱冠小儿的资历,挑战这几百年来早就固于人心的规则,不光卓有成效,甚至连他们这些颇有根基的老臣,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若他真的想动动谁,还真的能伤人个六七分?这可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人了。只是王子腾又立刻想到,只怕能干的不是林沫,而是能挡住群臣非议,一手护住他的皇帝吧?前朝真有人有他这壮志,只是到头来,倒是为君的顶不住压,把手下推出来平息了众怒。而今皇帝为君数十载,众人只觉得他尚在太上皇的权威之下休养生息,却不料他早已将中央地方全权握在手中,有人反对的,便令人取而代之,杀伐之间,连眨眼都不必。
所谓不动声色,便是如此。
水溶礼数周到,亲自送王子腾下了马车,只是还不等他再客套几句,便像是有急事似的,说几句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王子腾心道他大约是惦记着林沫,对那些京中传闻越发地有几分信了。心里也不禁嘀咕两声,他二人倒也真不避讳。又一想,这两人的地位权势,还真不用避讳什么人。林沫如今做事越发果决凌厉,百年之后,世人只怕只知他的雷霆手段,谁管这些绯色?
影卫早就候着了,等到他身边无人,自然告知:“林大人今日走访了几位林公旧友,景家、于家、成家、欧阳家…….都走了一通,想是家里事多,年后没什么功夫拜访林公的旧友,故而提前了?”
水溶心道,年后忙,难道他今天能抽出功夫?定是有事。闭目一想:“转道,去靖远侯府。”
“并未下帖,便就去靖远侯府,可会…….”管家觉得为难。
水溶又说了一声:“去靖远侯府。”
靖远侯府如今正灯火通明,除静娴行动不便,在自己屋里头吃饭,其他一家人倒是热热闹闹地坐在桌前,连修朗都被林沫抱在怀里,他睡了一下午,倒也没哭闹,只是到底太小,也就能眨眨眼睛,连转头都不多。林澈凑过来,用筷子沾了些酒叫他吃,被林沫和黛玉一左一右地打了手,悻悻地缩了手。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过林家人口简单,在座两个都是林家兄弟,她也就没那么多避讳,坐在林沫身边,偶尔帮他哄哄修朗。
一家子正吃着饭,林可家的来报,北静王府来了人报信,说是北静王不久便至。
“好好地吃着饭,偏有人要来坏我兴致。”林沫皱眉道。他今日难得回来的早,与弟弟妹妹享享团聚之喜,便是黛玉此刻也觉得水溶来得很是扫兴,只是到底强笑道:“哥哥正事要紧,我来陪弟弟也好。”
林沫伸手把修朗交给云夕,起身道:“我去前厅会客,你们要是冷了闲了,下棋听戏都好——我记得妹妹曾提过,家里新养的戏班子,唱腔打作还说得过去?倒是也听一听,到底咱们过年也是要来客人的。澈儿下棋输给你姐姐不许哭鼻子,你们先玩玩,等我过来再陪你们。此间暖和,晚些倒也无妨。”
黛玉这才笑道:“那我等着大哥。”
林沫料想着与水溶说几句话,打发他走了便是,谁知到了大厅,林可正为难地等着:“北静王说是厅里头空荡,他又未用晚膳,腹里头虚,小的叫人给王爷备晚膳,只是王爷说久候侯爷不至,很是无趣,去爷屋里等候去了。还叫我把饭菜送去侯爷屋子…….”
林沫一晃神,倒是笑出了声:“他这人…….有几分意思。”又觉得心里可惜,叫了林可来,“你去说给澈儿玉儿听,就说我今儿个是没空去陪他们了,叫他们自己玩,困了就散去,叫澈儿送玉儿回去,路上暗。叫他自己也早点睡,别再跟昨天似的,太晚了。”
林可应了一声。
黛玉林澈虽然失望,倒也理解,姐弟二人下了一会儿棋,便叫了戏班子来唱了一出。
林沫到的时候,水溶已经自顾自地脱了靴子,坐于炕上,下人不敢怠慢,自然送上了好茶,他却不在意,只要好酒,已经自斟自饮上了。林沫一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水溶道:“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
林沫坐到了他对面:“我的白云边——你倒是挑的好酒。”
“我缺酒喝?”水溶问。
“你也许,缺个人陪你喝酒?”林沫给自己倒了一盏,“敬王爷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