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二大名龙跃,今年二十有六。
龙二的大名鲜有人唤,人人只称他为龙二爷。
龙二爷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不止他,他们龙府三兄弟个个是人中豪杰。老大是护国将军,老三是江湖有名的侠客,而龙二自己是国中举足轻重的皇商奇富。
龙二能有如今的名望,不只因为他是龙府的当家人,更因为他与当今新皇交好。新皇当初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夺得皇位,与龙府的支持,龙二的相助不无关系。
所以龙二的后台硬,人人面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明白。再加上龙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做事钻营的手段人人皆知,于是为官的营商的,个个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如今新皇稳坐龙椅第二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龙二的生意也越发的好了。
按说境况如此,龙二爷的日子那是该过得滋润又舒坦,可他也有他的烦恼。
那烦恼便是:婚事。
萧国男子十五便可娶亲,龙二的年岁在其时已可谓是“老男子”。龙大龙三早已娶妻,唯独龙二一直对成亲一事兴趣缺缺。他不急,却是急坏了家里的老人家。
龙家三兄弟父母双亡,可还有位余嬷嬷和铁总管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龙二的独身让两位老人时不时找了机会唠叨,这唠叨的次数随着龙二的年纪渐长也渐渐频繁起来。龙二对外虽是铁腕,但对家人却是极相护的。两位老人虽为仆为奴,实际却似亲人般的守助他多年,他再不喜听,也不好驳了他们的颜面,所以每每遇到相议此事,他便头疼。
这日,龙二去自家的盛隆茶庄巡铺,刚进店里,就被一位姑娘“偶遇”了。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刑部尚书丁盛的二千金丁妍姗。
碍于刑部尚书的面子,龙二不好对丁妍姗太不客气。于是在她的盛情之下,他便在茶庄的品茶雅间里,陪她叙叙话。
话聊得无趣,龙二心里郁结,他正在走神想着玉器生意的事,却忽然听得一句问话。
“珊儿斗胆,敢问二爷至今未娶,是为何故?”
以一个姑娘家来说,这话着实是问得唐突。龙二愣了一愣,一边腹诽着丁妍珊的攀好装熟一边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的回道:“因为我不想给媒婆子赏钱。”
不想给媒婆子赏钱,这是什么理由?丁妍姗的脸僵了僵,笑容差点挂不住。
“若我龙二要娶妻,必是凭得自己本事,哪需靠那媒婆子簧口利舌帮着说亲方能成事?可既若如此,却还得给那媒婆子钱银,你说这桩买卖是不是亏得慌?”
丁妍珊这下是笑不出来了,连娶个媳妇都能说成买卖,计较亏不亏的,果然是龙二爷啊。她按捺住脾气,掩嘴佯笑道:“二爷真是风趣。”
龙二轻抿嘴角,客客气气的答:“不风趣,只是吝啬而已。”他话说到这份上,识相的就该走人了吧?
可是丁妍姗没有走。她低头喝茶,调整情绪,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龙二趁着丁妍姗低首,给了随侍一旁的护卫李柯一个眼色。他已经不耐烦陪什么千金小姐茶叙了,他要脱身。李柯跟随他多年,自然明白意思,他悄悄的退了出去,打算一会演一遍他演过无数次的“二爷有事忙,赶紧回府”的戏码。
这时丁妍姗已振作精神,又拣了几个品茶的话题与龙二聊。龙二心里很是不耐,这般无趣的话题,她怎么聊得下去?他看了一眼丁妍珊,按说这姑娘是尚书千金,品貌皆优,家里权势自是不用说,确是娶妻的上等人选。可龙二就是不想娶。
于他看来,越是优秀的女人就越是麻烦,因为她们的要求比一般女人多,要求越多就表示越难相处。
而龙二最不爱的,就是麻烦。
况且她不但麻烦,她还无趣。
龙二有些心在不焉,丁妍姗自然知道,但他肯耐心陪着自己叙话,这让她有几分得意。要知道上回刘家吕家两位千金游园时见到龙二,他可是没两句就打发掉了她们。
丁妍姗想到这,禁不住微笑,她为龙二又倒了一杯茶。轻抬眼,她借着举杯饮茶的动作偷偷再打量龙二。他眼眉清朗,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稍显严厉,不过这样却是越发显出当家爷的气势来。
龙二有脾气她是知道的,他性子难缠也是众所周知,但她还是很想嫁他。这不止是她爹的心愿,也是她的。
丁妍珊刚要再找话题,龙二的护卫李柯却是进来报,说外头有位姑娘求见。
龙二心中暗喜,可一瞧李柯的眼神,明白这来访的姑娘是真有其人。龙二皱起眉头,面前这个姑娘已是让他快没了耐心,现下里又来一个?
李柯被龙二的眼神剐了一下,赶紧低首。心道这“有客求见”的脱身法,总归比“家里出事”这招显得新颖些吧?
丁妍姗心里着恼,她看向龙二,希望听到他说“不见”。
可龙二却是冲李柯点点头,李柯领命而去。丁妍姗心里失望,但仍微微一笑,在龙二下逐客令之前抢先道:“二爷放心见客,珊儿就在此相候。”
反正她就是打算赖着不走就是了。龙二眼角一抽,保持风度这件事,也是需要功力的。他微笑着冲丁妍姗说了句:“那龙某失陪一会。”转过身,脸板下来,女人就是招人烦啊。
龙二起身走到斜对角的另一间品茶雅间等着,不管来的是谁,他此刻都没有耐心应付了。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他还有很多生意要盘算,很多卷宗要看的。赚钱可比陪姑娘家叙话有趣多了。
很快茶仆将一位姑娘带了过来。龙二看着,不觉一愣。
那姑娘身着浅绿色衣裳,看上去似是不到二十的年纪,中等个头,纤瘦柔弱,五官清秀,满身一股书生似的儒雅之气。
龙二在看到她之前,不知道原来儒雅这个词也能用在姑娘家身上。可让他有些惊讶的不是她的气质,而是她里拿着一根竹杖――盲人用的竹杖。
那姑娘跟着茶仆走到雅间。茶仆为她拨开珠帘,轻声告诉她脚下有台阶。她用竹杖轻轻敲了敲,然后慢慢迈了上来。小心走了两步,竹杖碰到了椅子,她伸出手,摸索到了椅背。
龙二看着她慢腾腾的动作,在丁妍珊处累积的不耐又腾腾往上冒。他不耐地冷声道了句:“坐。”
茶仆忙在一旁小声提醒:“姑娘,你面前的,就是龙二爷了。”
那姑娘点头谢过,又朝着龙二的方向福了一福,道:“见过龙二爷,小女子名唤居沐儿……”
她话没说完,龙二就不客气地打断:“不必客套,姑娘来找龙某何事?”
居沐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龙二爷的脾气这么大。她微皱了皱眉,很快道:“我来求二爷一件事。”
她这话说得恳切,但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高兴却被龙二看得清楚。这盲眼姑娘还有脾气?
龙二看看她的眼睛,又看看她的竹杖,忽然改了心思,不着急赶人了。他放缓了语调,说道:“坐下说话。”
居沐儿谢过,用手顺着椅背往下摸,摸到了椅子把手,然后她慢慢挪身到椅子前,手在身后探了探,这才坐下来。
茶仆趁这会工夫飞快的上了一壶茶,给龙二和居沐儿都满上了。他把茶杯放在居沐儿手边,提醒了一下,然后退了下去。
居沐儿慢慢用手摸到杯子,握住了,却没有喝。
龙二问了:“姑娘求我何事?”一个瞎子来找他,他想不出能有什么事。
居沐儿轻声道:“这东大街的店铺全是二爷产业,小女子斗胆,想请二爷在店铺前都修筑上遮檐。”
这个“斗胆”请求可比那“斗胆”问他为何不娶妻诡异多了。龙二非常惊讶,他一挑眉,问:“是整条街的店铺前都修遮檐?”
“是的。”居沐儿答。
龙二笑了,这真是他遇到的最“斗胆”的请求了。他问:“居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未曾谋面,姑娘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话,将整条街的店铺都筑上遮檐?”
“这筑遮檐一事,龙二爷定不会吃亏的。”
“是吗?”龙二又笑:“姑娘可还有更唐突更无理更荒谬的请求没有?”
居沐儿抿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确实,平白无故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掏银子办事,这事怎么都是说不过去。来之前她其实想了好些说辞,打算一条条慢慢劝服龙二爷,可没想到这龙二爷比她想象的更嚣张,才几句话就给她难看了。
居沐儿僵在那,想着该怎么办。
龙二面上笑着,心里却是着恼。他最恨别人拐他的银子,这盲眼女人真是犯了他的大忌。于是他不依不饶地想继续给居沐儿难看,他冷笑着问:“姑娘可知这东大街上有多少店铺?”她定是答不知,然后他就可以继续讥她的不懂事和痴心妄想。
“从东往西是三十七家,从西往东是三十三家。”
龙二的笑容顿时一僵,居然全中?
居沐儿似乎知道他的疑虑,解释道:“我眼盲,为不迷路,走路时喜欢数数。”
龙二抿抿嘴角,又问:“你可知七十家店铺全筑上遮檐得花费多少银子?”
居沐儿摇头,却是急切的道:“无论多少,我都能让二爷赚回来的。”
龙二扫一眼这居沐儿的粗布衣裳和盲眼,冷笑道:“龙某相信龙某赚钱银的本事并不比姑娘差。”
“二爷奇商贵富,自然是瞧不上我这些小门道的。那不如二爷说说,如何才能应?若有我能效劳之处,我愿换二爷为这东大街修筑遮檐。”
龙二往后一靠,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姑娘倒是个伶俐人,知道给他个提条件的机会,不论他提的是什么,只要提了,她就还有机会。这一招,他谈买卖时倒是也常用。
“你且说说,你为何想让这东大街有遮檐?”
居沐儿咬了咬唇,她提的要求于龙二来说荒谬,可她的理由,怕是他会觉得无稽之极吧。
“你说来听听?”龙二盯着居沐儿的脸,终于看到她流露出难为情和尴尬来。
居沐儿左思右想,面前这局势,她事先编的理由怕是也难将他说服,倒不如就说真话了。
“我一邻家妹妹在这东大街里卖花为生,这街上没有遮阳避雨之所,她天天日晒雨淋,甚是辛苦。因身着粗布衣,头无金银饰,若遇刮风下雨的,也没法进得街边店铺避躲。她为这病了几场,前两日大雨,她淋回家便倒床不起,还险些丢了性命。她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照顾,我帮不了什么,便想着来求二爷,在这街上筑了遮檐,让她平日里上工时不必再受日晒雨淋之苦。”
龙二听得有些傻眼,呆了半天问:“就这样?”
居沐儿点头,龙二又想笑了,他道:“居姑娘,你邻家妹妹日晒雨淋病倒了,于我何干?莫说你妹妹,就是这东大街做买卖的都生病了,难道全要栽到我的头上?”
居沐儿脸色一僵:“我不是这个意思……”
龙二却不容她把话说完:“姑娘,你觉得我该当个大善人,我却不愿做这冤大头。此事不必议了,我现在就回了你,不可能!”
“二爷,筑檐也是件能赚钱的好事。”居沐儿有些急了。
“龙某赚钱的门道成百上千,不差这一桩。”龙二很不客气,他转头看了一眼另一雅间的丁妍珊,说道:“居姑娘请便吧。”他要赶人了。先赶这个,再赶那个。
“二爷。”居沐儿急急唤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与二爷交换个条件如何?我若有法子让二爷有正当理由离开这里,不必再回去应付恼人的应酬,二爷就答应修筑遮檐,如何?”
龙二挑眉,心里很惊讶。这盲女倒是有趣,以人情说不通,以利诱办不到,她这会变激将法了?
居沐儿听不到龙二的回话,急忙小声道:“适才我在外头等候之时,茶庄小哥便说二爷有贵客,我听得一二声女子嗓音,知是女客,待得二爷抽空能见我,声音里并无愉悦,所以斗胆推断,二爷与人叙话并不开怀。我用此事与二爷交换如何?若我能让二爷既不惹恼那位贵客,又有适当的理由撇下她离开,二爷便在这东大街上修筑遮檐,如何?”
龙二看着居沐儿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忽觉此事甚有意思,他来了兴致,故意说道:“我自己便有法子脱身,何需你多事?”
“二爷的法子,定是让下人来报,府里急事,需二爷回去处理。此法虽能行,但二爷知道这多少让人心里猜疑,以二爷的身份,想必这招用了多次,那贵客必会认为二爷是在找借口。我的法子简单方便,理由正当,绝无敷衍,二爷必是走得光明正大,贵客还要急急送你。”
猜得还真是准。龙二这下觉得越发的有趣了。
他是不在乎丁妍珊认为他敷衍找借口,他就是敷衍找了借口,她又能如何?大家面上礼来礼往,其余的,心知肚明便好。但居沐儿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她夸下这海口,说得自信满满,他很想知道她有什么办法。
“你且说说,是何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