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忙道:“见!怎么不见,引她到屋里来。”说毕,赶紧喊人替她梳洗。因是孕期,不上脂粉,倒也快速。不多时收拾停当,苗秦氏就带着孩子们来了。
因是自家人,便在西次间接待。苗秦氏带着一串儿孩子进来,就要下拜。庭芳忙托住她的手,亲热唤道:“姨母休同外甥女讲客气,这可不敢受。”
苗秦氏道:“郡主抬举,奴更不敢放肆。”
庭芳携了苗秦氏的手,又对弟妹们笑道:“你们也就别拜了吧,有外人在装个样子,什么时候同姐姐生分起来。”
庭琇却是依然重重的磕了头:“六妹妹之事,是我教导无方。”
庭芳叹了口气,把庭琇拉起来,一手一个,携去炕上坐下。庭琇比庭芳还小几个月,却是打扮的极素净。庭芳怀疑若非今日来见她,只怕寻常都做姑子打扮。心疼的拂过庭琇的鬓角:“你们几个呀,老实的太老实,古怪的又太古怪。手心手背都是肉,又不是你的错,我怎么怪得到你来?”
庭琇好悬没哭出来,哽咽着道:“七妹妹她……”
庭芳道:“若要论株连,咱们一家子姐妹,个个都有罪了。冤有头债有主,此刻若庭苗活着,我自是不会放过她那害姐妹的畜生。却与你有何干?”庭芜虽未细说,但庭芳知道,没有庭苗的连累,庭芜一定不会死。不到万不得已,庭芜不会杀人,便更谈不上愧疚而亡。事后细问过周遭的人,才知庭芜在石头后面躲了一夜,那个傻孩子!
庭琇是真怕庭芳迁怒。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庭芳告之庭瑶后,庭瑶不曾隐瞒三房。姐弟几个都惊的几夜不曾睡好。三房本就与大房隔了一层,庭芳如何疼庭芜,谁都看在眼里。她真个要发起怒来,恐怕整个三房都要跟着陪葬。
苗秦氏叹道:“听闻郡主身体不适,原不敢打搅。实在是五姑娘心结难解,才厚颜上门。说句托大的话儿,我早说了郡主待姊妹都是一般疼爱,他们姐弟几个不信,现说开了,都知道我说的对了吧!”
庭芳对苗秦氏道:“姨母对叶家大恩,当真感激不尽。”
苗秦氏笑道:“当日贵府老太太待苗家才是有大恩。何况是我自己的外甥儿,风雨飘摇的,长辈都不在了,郡主又远在江西,王妃身子骨也不甚好,我不照应又哪个照应呢?我也没什么用,只好看着些衣食住行的小事,旁的都顾不上了。”最怕庭芳迁怒的,其实就是苗秦氏。毕竟一切源头在秦氏,她一个不高兴,弄死本就艰难的秦家,又有何难?见庭芳好说话,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庭芳又看向苗秦氏的一对龙凤胎,苗惜惜竖着妇人的发髻,庭芳就问:“大姐姐可是许人了?”
苗秦氏笑道:“孩子都满地跑了。许了我们街坊岑家哥儿,家中寻常,只人和气些。”
庭芳道:“怎地不带了夫婿来?”
苗秦氏笑道:“不敢过多叨扰郡主。”
“嗳,姨母同我客气什么?”庭芳又问,“生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苗惜惜低低答道:“是个姐儿。”
苗秦氏有些得意的道:“先还怕她夫家嫌弃,哪知夫家一句多话都没有。连先开花再结果都不提,只拿着姐儿当宝贝。”
庭芳笑道:“那是寻着好人家了。”说着就喊丫头,“豆子,把我那架子上的匣子捡一个出来,装些首饰,再使人去库房起两箱子衣料,回头给大姐姐带回去,算是我补上的添妆。”
苗秦氏忙道:“郡主太客气了。”
庭芳道:“不值什么,我也算锦衣还乡,姨母且让我嘚瑟嘚瑟吧。”
庭芳如此说,苗秦氏倒不好拒绝了。庭芳又问苗文林,苗秦氏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庭芳便知苗文林还记着庭苗,不好再提。
庭芳如今病的太医都在家住着,苗秦氏是来套近乎的,累着人可就不美了。闲话的几句,问过好,便道:“看郡主精神好,看着让人放了心。只怀胎之人嗜睡,我是知道的。请了安,我便家去吧。待五六个月上头,再来请安。”
庭芳客气的道:“姨母好歹吃了饭再走。”
苗秦氏道:“不怕郡主笑话,我心里挂念着外孙女儿。郡主想热闹,不若把五姑娘姐弟几个留下陪您说说话。”
庭芳也是佩服苗秦氏的眼力价儿,她同苗家,人情比感情多。心里最惦记的当然是自家弟妹。苗秦氏再是亲近,当着她姐妹的私房话儿都不好说。庭芳原就对她印象颇好,此刻更佳。唤丫头抬了好些礼物,把人送出门,还嘱咐道:“过几日我娘来京,姨母过来走走,陪她说说话。”
苗秦氏爽快的答应了一句,跟着丫头出门了。
庭芳这才腾出手来看弟妹。气色都算不得顶好,其余的尚且整齐。没了□□,叶家孩儿要说过的真舒心的,只怕没有。能囫囵活着就不错了,活着就有未来。指了指东屋:“你们哥三个,往墙上挂了纸,各默一篇文章与我看来。”
庭松应了,自带着两个弟弟随着丫头去写字。庭芳见屋里只剩姐妹两个,温言问道:“五妹妹将来有何打算?”
庭琇沉默了许久,才垂眸道:“四姐姐,我想出家。”
庭芳淡淡的道:“你可知庵里的尼姑,都是半掩门么?”
庭琇抖了一下。
庭芳拍拍庭琇的胳膊:“旁人的事儿,与你不相干,别想太多。”
庭琇低声啜泣着:“四姐姐,我恨我娘,又忍不住想她。”
庭芳把矮她半个头的庭琇搂在怀里,让其头枕着自己的颈窝,柔声道:“都过去了,姐姐既回来,便再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信姐姐一回,嗯?”
庭琇哭出声来:“四姐姐……四姐姐……我真没用。”
庭芳轻声哄着,遇上那样的父母,十几岁的小女孩儿,能怎样呢?若不是叶俊民与秦氏无耻,庭苗安生嫁了苗文林,就没有后头的事了。庭琇是秦氏亲生,却是自幼恬静柔和,从不与人争执,小时候就担心她太淡薄,将来到夫家吃亏。庭苗那庶出的,倒像了嫡母去。也是造化弄人。
庭琇的泪憋了好久,她不知同谁哭去。她们家欠了苗秦氏的情,更不好添烦恼。庭瑶虽好,年纪差的有些多,打小儿就没一处耍过。见了庭芳,明知她也难,却是再忍不住眼泪。姐妹中,除了同庭苗是亲生的走的近些,也只剩庭芳一起耍过了。扑在庭芳的怀里,似要把多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一般,哭的声嘶力竭,不能自已。
好半晌,庭琇才止住哭。豆子端了脸盆来,伺候庭琇洗脸,春逸则上来帮庭芳换衣裳。庭琇羞的满脸通红,更不敢说话。
庭芳笑道:“凭哪个姑娘都爱往我身上扑。幸好我是个姐儿,要是个哥儿,不定惹下多少风流债。”
豆子想起庭芳在会芳楼时后面跟着的那一串子,绷不住笑出声来。
待庭琇镇静下来,重新梳头换衣,庭芳道:“五妹妹长大了,不好再带那些小花簪。我记着我有几个凤簪的,回头你拿去带着玩吧。”
庭琇道:“四姐姐年年送进京来的也不知多少,我是不爱带。”
庭芳知她一时心结难解,也不多劝。拉了她的手,往东便屋里去。兄弟几个才写了大半张纸,庭芳瞥了一眼,眉头紧皱。看完一圈,脸色已经沉了。使人再挂了张纸,执笔写了一首《赤壁赋》。
庭松在边上一瞧,只觉筋骨分明、力透纸背,登时红了脸。
庭芳木着脸道:“我在江西,算的上日理万机了。”
庭松哥三个低头不语,看不见前路的日子里,尽管庭瑶给请了先生,但不管是先生还是他们,都是心不在焉。京城还会遇袭么?他的姐妹还会零落么?燕朝……要亡国了么……他们固然衣食无忧,却有一种强烈的朝不保夕的惶恐。读书又怎样?祖父功成名就,不也撇下孩子走了;可不读书又能做什么?在动荡的京城,似三百六十行都无路可走。只剩颓然。
少年的伤春悲秋,成年人总是觉得幼稚。可那是十几岁的孩子难以越过的坎儿。男权社会里,对男人的要求与女人不同。庭芳没兴趣温言软玉,随手拿起一根丫头们裁衣裳的尺子,喝道:“跪下!”
庭松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庭芳拿着尺子:“伸手。”
庭松乖乖伸出左手,庭芳手中的尺子毫不留情的落下。啪的一声,在庭松的掌心打上一个鲜红的印记。庭松痛的一缩,庭芳面无表情的继续打。渐渐的,庭松开始落泪,继而抽噎。
庭芳道:“多少寒门集萤映雪,你一个阁老之孙,就荒废成这副模样!你中元烧纸的时候,敢写落款吗?”
兄弟三个跪在地上,哭成一团。庭琇急的劝道:“四姐姐你怀着孩子,万别动怒。”
庭芳把尺子扔给庭琇:“那两个小的,一人二十下。”她并没有动怒,或者说教育孩子,温柔与动怒都只是手段。冷静理智才能真正找到症结。她要让三个弟弟感受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必须像在生气。苗秦氏跟庭琇都太温柔,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有时候欠抽!按照后世的标准,庭松三个孩子可怜爆了。然而现在不是新社会,旧社会没有可怜,只有生与死。
庭琇的力气远不如庭芳,庭枫庭杨被打完后不觉得很痛,庭松却是被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下,整个手都肿了起来。手心很痛,比手心更难受的是羞耻:“四姐姐,对不起。”
庭芳冷冷的道:“再给我这么混下去,打断你的腿!”
“嗯。”庭松方才收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好像他现在终于有地方可以宣泄,终于回了家一般。无论哭也好,闹也好,会有人呵斥他,会有人管教他。不必装作自己已经长大,已经是三房的顶梁柱。抱住庭芳的腿:“四姐姐,我想你,哇!”
把几个熊孩子扔去洗漱,庭芳又爬回床上躺着。似她这般怕死的人,医嘱必须是铁律。叫多休息,绝对保证争分夺秒的睡觉。庭琇一脸担忧的坐在炕上等着,直到晚饭时分,庭芳还未醒来。
豆子走来道:“五姑娘,我们郡主这几日吃饭不按点儿,她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我且伺候姑娘吃饭吧。”
庭琇问道:“四姐姐是不是气着了?”
庭松几个在西次间探头问:“要请大夫么?”
忽然,明黄的龙袍从眼前滑过,庭松一呆,紧接着看到了徐景昌,庭松还不待反应,昭宁帝面沉如水的坐在他边上。庭松惊的跳起,兄弟三人连滚带爬的趴在地上行礼。
昭宁帝看都不看三个孩子一眼,不耐烦的问徐景昌:“她什么时候醒!”
徐景昌则是在里间看到庭琇,想了半日,不确定的问:“五妹妹?”
庭琇忙不迭的见礼:“姐夫。”
徐景昌点头:“你且把兄弟们都带出去,我有正事。”
庭琇已看见外头的昭宁帝,吓的脸色发白,匆忙行了一礼,带着弟弟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
庭芳被徐景昌叫醒,迷蒙的问:“怎么了?”
昭宁帝走进卧房,吐出一口浊气:“山东反了!”
徐景昌忙补了一句:“岳母应该已出山东地界。”
庭芳差点被吓死,忙问:“怎么回事?”
昭宁帝沉声道:“山东一直小规模冲突不断,此番却是有人摆明车马造反。你在南昌差不多也知道,如今流民冲击府衙,早就算不得事了。我问你,你在南昌时,有想过法子么?”
庭芳突然道:“安徽被打的一片焦土,且派信的过的人,先行王田!”
昭宁帝问道:“山东怎么办?”
庭芳道:“要听真话么?”
“废话!”
庭芳道:“扶植吧,挑唆的他们一通乱打。”
昭宁帝愕然:“你先前不是说最好别打仗么?”
庭芳道:“不破不立,江南是不能打,打残了往哪收税去?旁的地方,能稳住的最好,稳不住的,就不能让其做大。打死一批,再杀一批,陛下才能行王田。如今豪强林立,你说王田,朝臣就想要了陛下的命。”
“那江南呢?”
庭芳道:“徐徐图之。”
昭宁帝道:“只怕没有那么多势力能打起来,还得先镇压。”
庭芳早知天下四处开花,所以不惧昭宁帝把她的武将调的七零八落,周毅等人不傻,她没离开南昌时,几个人就把知事同精兵瓜分完毕。此时派去哪里,都是刷军功的。反倒是江西为大本营,秩序井然,无需叫大将镇守。至于江苏浙江,那是豪强最密集的地方,能收税即可,改革一定是最后的。庭芳想了一回,道:“陛下,江西布政使衙门的颜参政尚算有手段,且调他去安徽。安徽与江西连成一气,共同发展。不拘将来要做什么,前提都是得有钱。”颜飞白想助她上位无非是野心,只要她有能力确保颜飞白往上爬,这等官吏就是极好使的存在。
昭宁帝问:“那江西布政使呢?”
庭芳道:“我荐您便用么?”
昭宁帝道:“你先说。”
“杨志初。”
昭宁帝皱眉:“他资历太浅,压的住么?”
庭芳直接道:“他是代表我去做官。换个人,江西那一摊子,接受不得。制度都且学半年,眼看着要春耕,若不能延续之前的政策,江西今年的税收难保!”
昭宁帝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江西被你梳理的好,别的地方呢?水至清则无鱼,你想过没有?口子往哪开,才能不祸害百姓?”
庭芳道:“故我要发展商业,安徽且试行国有企业,不与农民相干。商业利益何其丰厚,他们伸点子手,只要别过分,农民工人都有吃的,就不会造反。要他们自己选,做行政官,就是为前途;若想有钱,往企业里去。一堵一疏,方能稳住人心。似我在江西那般,靠的是强权,至今也未有彻底扑灭豪强复辟的心思。天下范畴内,都似那般干净是不能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急不得。”
昭宁帝道:“安徽也一样男女分田么?”
庭芳点头:“陛下,你可知打一场仗要死多少人?”
昭宁帝道:“与打仗何干?”
庭芳道:“男女一处分田,最大的好处是保证女婴不被溺杀。天下乱成这副模样,男丁的折损率不忍细思量。想要天下尽数太平,二十年都未必做的到。要打仗就要死人,可咱们得有人种田,得有人做工。一边死,就要保证一边生,否则立等就要荒田误工。男人死的多,只要有足够数量的女人,二十年即可恢复。若是因战乱女人也跟着死的多,咱们上哪找人?”
人力是资源,古代差不多的统治者都知道。早先的时候打仗,百姓就被抢来抢去。后来人渐渐多了,少有这般掠夺,结婚年龄却是一压再压。女子十五岁根本就不足以承担生育,但十五而笄,就是逼的早结婚早造人。所以才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历次大规模战争后,男丁死伤无数,整个天下的人全都进入了装聋作哑的境地。什么贞洁、什么抓奸,即刻废止。只要能怀上,只要能有孩子,可不择手段!只有一方豪强不缺丁口女人,才会讲究那些。五代十国后,生灵涂炭,宋朝初便强制寡妇改嫁。在古代,几乎所有人,没什么自由。人多了要你守你就必得守,人少了,凭你与前夫情深义重,要你嫁你就必须嫁。
残酷的生产力摆在当下,庭芳生不出人文关怀。人即资源,她是,昭宁帝亦是!
昭宁帝心中有数,道:“你开的工厂,只招女工?”
庭芳道:“木工厂有男人,且看什么工种。不能太累,女子体能不如男子,过了反倒折损她们的身体。再则,要为她们腾出看孩子的时间。”
昭宁帝道:“加强你说的那个幼儿园,不能让孩子绊住了女人的脚。保证织户全日开工,国库空虚,咱们要用丝绸同洋人换银子,女工必不可少。”
庭芳道:“我梳理一下,写信与杨先生。江西已有成效,再往下去不难。陛下多看顾安徽,若能有江西再现,暂时能维持朝廷运营了。”
昭宁帝又道:“你方才说的国有企业,放哪个部管?”
庭芳道:“按说该单有一个部的,且先放户部吧。”
“有些什么能聚集人的工厂,你写个条陈与我。凭着流民自相残杀的确是个法子。”昭宁帝颤声道,“可我看不下去,那些都是人命!大哥往日常说,勿使百姓离殇。你给我细细想了章程,在安徽建工厂,将流民卷了过去。至于那些地方豪强,我再收拾!”
庭芳心中一软,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昭宁帝暴躁的道:“好屁!阁臣一个个尸位素餐,六部我根本就动弹不得!你自问徐景昌,看看锦衣卫攒的资料,哪个都是巨贪。前日我还想拉一个打一个,扒拉一回朝堂,我竟是不知道拉谁好。我知道朝廷俸禄太低,现也涨不上去,然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徐景昌道:“故只能用商路养肥他们,也无旁的法子了。总不能屠尽了朝臣。便是屠尽,再选上来的,未必就如他们能办事,没准更贪。在江西时,我们设的监察,也只不许在粮食上做手脚。那等地方养殖厂行贿受贿,只要能叫商户能活能赚,都当做没看见。不然也稳不住江西的局面。”
昭宁帝松了口气:“我还怕四妹妹眼里揉不得沙子,却是比我还想的通透了。”
庭芳道:“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不是被逼的没法儿么。就譬如严家,我能怎么办?抢了田土,他们少了一多半的收益,我不想法子从别处描补,严阁老要么就同陛下怠工,要么就得弄死我。田产夺的太多,商路太弱,严家现在紧巴巴的,若非陛下看重师兄,且听朝中有多少我的黑话。”
昭宁帝咳了咳,朝中提起庭芳,就没有一句好的。此刻被庭芳揭开,昭宁帝只得干笑。
庭芳心里呵呵,严鸿信你别当我不知道你背地里使绊子。不就是告状么!谁比谁差啊!她好的丑的一股脑倒给昭宁帝,就会让昭宁帝形成刻板印象——凡是她叶庭芳说的话,都是真的。她连要不是看在徐景昌的份上,早剁了昭宁帝的话都敢放出来,昭宁帝这种单细胞,很容易就被她夹私货了。那日与昭宁帝的对答说的明白,主子就是奴才的彩头。她真话也说了,昭宁帝要想着自己不是那彩头,她可管不着。
昭宁帝又拿出几件事同庭芳说了一番,徐景昌忙打住:“四妹妹才醒来,还没吃晚饭吧?”
昭宁帝道:“就你婆婆妈妈!”
徐景昌道:“她再病了,陛下摇她也不醒,不如防范于未然!”
昭宁帝吐出一口浊气:“四丫头,你什么时候好?该进宫做太傅了吧!”
徐景昌道:“她要静养。”
昭宁帝道:“她不进宫,我有事就得跑出来。太傅不能光站着官职,不管事儿吧?”
徐景昌凉凉的道:“太傅本来就是虚职,陛下要问国事,补她入内阁可好?”
昭宁帝气的踹了徐景昌一脚:“重色轻友,见利忘义!”
徐景昌没说话,庭芳道:“明日问过太医,且看他怎么说。不是我娇气,就是师兄那话,防范于未然。再则,陛下为何要我教皇子皇女?要我去宫中以便垂询,也不用去上书房。不拘哪处腾出个屋子来,我日日去便是。”说着一笑,“太傅是帝师,太子太傅才是皇子师,陛下封错官职了吧?”
昭宁帝心中暗道:不把你弄进宫做太傅,难道留着你在家里教儿子将来好做太后!?此话当然不能直说,便道:“我儿子熊啊,你不是对熊孩子有一套嘛!”昭宁帝诱惑道,“我要上书房给你收拾个舒服的角落,中午也不消回来,宫里饭食点心管够,吃了中饭还可以歇个晌儿。王太医也跟着你到宫里去。你本是个活泼性子,日日关在家里,不闷么?依我说,你那病就是闷出来的。怀徐清的时候日日撒欢,好多着呢。”
徐景昌扶着庭芳的手一僵,庭芳咬牙切齿的道:“没别的!我就是被你气的!”
昭宁帝撇嘴:“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庭芳道,“我最讨厌熊孩子,陛下的儿子,我又不能打又不能骂。往日能管陈恭,那是我当着大舅母的面往死里抽,大舅母还能夸我抽的好。皇子们皮起来,我怎么管?此事只得陛下和娘娘管,我进门先磕头,他们听我的才怪!”
昭宁帝道:“那你别磕头。”
庭芳抖了一下:“行什么礼?”
昭宁帝懒懒的道:“你自己也说了,太傅是帝师。原是我的先生,现调给皇子使,看在我的体面上,不磕头又怎么了?皇家不可以尊师重道了?”
庭芳觉得阴风阵阵,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昭宁帝笑道:“我小时候儿当真操蛋,现后悔没个严厉的先生管束。谁料的到我当皇帝呢?现奏折都看不懂,且叫通政司衙门翻译。文人笔如刀,给曲解一下,我百口莫辩。我现在不想立太子,可太子将来必在其中。你明白?”
好有道理!庭芳竟无法反驳!
昭宁帝道:“我明儿弄个戒尺,就似那戏上说的尚方宝剑,你拿那个,遇着不听话的,就给我打!”
=口=!中国好家长!
庭芳苦着脸道:“我一个人也教不来啊!”
昭宁帝道:“四书五经无需你教,天文地理算学,我另择人。蒙师总是好找。你一则是管教他们,二则你完完整整的,把你在南昌所作所为编成教材,尽授与他们。”
庭芳一凛。
昭宁帝又道:“我要求不高,你同他们解释清楚,你做了什么,你为何要那么做。”
槽!真有眼光!在南昌的整个制度,她都是在天朝制度的基础上加以调整,那是一个完整的组织架构,包含了她对政治经济学的全部理解,以及不能理解但照搬先贤的手段!解析了什么是国家,什么是阶级。真正的屠龙术!
昭宁帝犀利盯着庭芳:“你愿意么?”
庭芳笑笑:“我要更高的身份。”
昭宁帝眯着眼。
庭芳道:“他们是小孩子,过于复杂的逻辑无法理解。如果我没有绝对权威,他们可轻易驳斥,陛下的目的便达不到了。陛下可知,我在南昌许多新政,便是老吏也看不分明。”庭芳讲了个寓言,“一个人能看到三天后,是大师;一个人能看到三年后,是先知;一个人能看到三十年后,是疯子;一个人能看到三百年后,他就该被烧死了。陛下猜猜,我能看过去多少年?”
昭宁帝不理会庭芳的寓言,权衡了一下,才道:“你不用行礼,与皇子平起平坐。如何?”
庭芳解释了一句:“不因我张狂,实在是教导孩子,须得他有个惧怕。”
昭宁帝点头:“我知道。你今儿就打弟弟了。”
下午的事儿,现在就知道了。做皇帝的恐吓臣子,手段真是千古不变。庭芳坦坦荡荡的道:“陛下可派老练的太监陪同,我年轻气盛,或有性急不妥的地方,陛下知道了,万万教导于我。别让我在弯路上走远了。”
昭宁帝笑道:“先把你对我大呼小叫的毛病改了!”
庭芳撇嘴:“这点没错,坚决不改!这是忠臣的范儿,我得端着,不能丢。”
昭宁帝伸手拍了下庭芳的脑袋:“你给我记着!”
徐景昌微微皱眉,又快速的放开。
议事毕,昭宁帝起身:“我回了。”
庭芳头痛的道:“且等我换下衣裳。”娘的,又穿着睡衣给堵床上了,这不靠谱的皇帝,她下回得穿外套睡才行!
昭宁帝摆摆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徐景昌立刻跟上,到底把昭宁帝送回皇宫,跪安毕才折回。
一折腾天更黑了,回到家时,房间里的炕桌上摆了几道爽口的菜肴。徐景昌道:“你别等我吃饭,待你身子骨好了再等不迟。”
庭芳帮忙摆着筷子道:“我是没等你,先前就吃了。这会子陪你吃些,怕夜里不好克化,我就吃点子红枣粥。”
徐景昌忙了一日,饿的前胸贴后背,端起碗就吃。庭芳在一旁温言道,“你不爱吃零嘴,我明日叫厨房做些肉馅儿的饼,与你放在衙门里吃。常年累月的吃饭不定点儿,胃可受不了。”
徐景昌点了点头,食不言。
饭毕,庭芳又替他倒了杯清茶。徐景昌笑着接过:“多谢。”
庭芳道:“又不高兴了,谁踩你尾巴呢?我?还是陛下?”
徐景昌放下茶盏:“你真火眼睛睛,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庭芳笑道:“我眼里心里都是你,凡有点风吹草动,自是明察秋毫。”
徐景昌抱住庭芳,轻笑道:“惯会说哄人的话。我也没有多不高兴,就是觉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嗯?”
徐景昌把庭芳放在自己边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演的太假……”
庭芳亦悄声道:“他爱演兄妹情深,我便陪着他演。横竖做给外人看罢了。”
徐景昌道:“是啊,我是外人。”
庭芳道:“起居注与随从虽在厅里,里头说话,他们自听的见。假也好真也罢,朝臣不关心。大家伙儿只需知道一点,陛下愿宠着我们两个,就够了。”
“是我牛心古怪。”徐景昌低声道,“早就知道有今日,实实在在摆在眼前了,又受不了。”
庭芳笑道:“你太重情义,与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堂格格不入。但因你的性子,便是我在南昌与陛下对峙,陛下都舍不得杀你。”
徐景昌亲了亲庭芳,道:“我很担心,有朝一日他觉得你以下犯上。他……引着你……以下犯上。”到时候把柄多如牛毛,昭宁帝便可轻易卸磨杀驴。
庭芳道:“张居正比我嚣张,一样能熬到病逝。师兄你很清明,能想得到恪守君臣之仪。将来我死了,他不会牵连你和徐清。至于我的尸首,人死如灯灭,他想怎么处置都随便了。”庭芳笑笑,“不陪他演这一出,燕朝或就不能闯过这个关卡,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我既想徒手扭转国运,如此野心,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不是么?”
徐景昌抱紧了庭芳。
庭芳整个人软倒在徐景昌怀里,道:“早知有今日,就不同你在一起了。我这等人,最好孤家寡人,才不连累哪一个。史上君王改革,启用酷吏,都得从那寒门子弟里挑,省的牵连甚广、畏首畏尾。我也想正经点儿,谁都挑不出错来。然而打我小时候被陛下连累起,就发觉许多事想要四角俱全要付出的代价我未必承受的起。我无那等润物细无声的大智慧,也只得剑走偏锋了。师兄做纯臣便好,或有一日,你的忠心,能保我全身而退。”
“你可真是……”
“怎么?”
“没什么,”徐景昌轻笑,“就是觉得,我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人。”
“师兄……”
“嗯?”
庭芳伸手攥住徐景昌的衣襟,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我在南昌的时候,真的好想你。”
徐景昌道:“我思虑不周,害你受委屈了。”
庭芳摇头:“世事无常,我们谁也不是神仙,预测不到未来。我就是想你,很想你。我不愿伤害你,可是又……真的对不起。”
“我们谁都别说抱歉。”徐景昌心疼的抱着庭芳,“我们也没得选。若有得选,谁不愿生在太平盛世,吵些柴米油盐。既生在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尽力改变它,让徐清将来能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知你的心,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我都再不疑你!”
“师兄,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庭芳笑的眼睛弯弯,“我最喜欢好性儿的师兄。”
徐景昌握住庭芳的手,而后十指交叉、紧握:“你先答应我,这辈子陪我到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