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船舱内的光线比外面更为昏暗,丫头们点起几根蜡烛,围观正在吃奶的徐清。这年头很少有父母在孩子刚出生时起大名,因为夭折率太高。但庭芳这对菜鸟夫妻显然百无禁忌,还没出生就定了名字。没有长辈管着,其余的人只得随他们去了。庭芳喂完奶,拍出奶嗝,就把昏昏欲睡的徐清交给翠荣,自己倚在床头闭目养神。
照顾婴儿件非常辛苦,据说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一整年。才三天,庭芳就觉得快崩溃了。劳动量还在其次,首先就是睡不好。一个时辰喂一回奶,掐头去尾能睡的时间只有半个多时辰,不停的被吵醒,几次之后便睡不着了;再则乃焦虑。此时的婴儿太脆弱,千分之二百的夭折率,皇宫那么好的条件,先皇后的长子都夭折了,何况别的地界。庭芳一直紧绷着弦,不单怕孩子生病,还怕自己喂奶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把孩子压住了。
行船在江上,徐景昌得保持绝对清醒。生孩子时炸毛赌气的话,在生完孩子后全数收回。到了晚上,庭芳根本不让徐景昌靠近她的房间,因为太折腾。徐景昌若睡不好,遇到点什么事,整个船队都可能扑街。重要的人应该放在关键的岗位上,带孩子这种磨人的事,还是交给她自己比较好。至少得等安顿下来后再甩锅。
船上有随行的乳母,庭芳完全可以不用自己带。可是据说母乳自带抗体,她不知道非得是亲娘的,还是只要是人乳。为了增加孩子的存活率,在她有奶水的情况下,选择了自己奶孩子。乳母在一旁看的很不好意思,大鱼大肉伺候着,奶水尽给自己孩子了。然而庭芳真的不敢拿孩子开玩笑,小八的夭折犹在眼前,她宁可自己辛苦点。有些头痛的揉着太阳穴,缺医少药的时代啊!若是在现代,六七个帮忙带孩子的,还不差钱,哪里就需要她亲自上了。
翠华赶上来替庭芳按摩着头部,庭芳轻轻吁了口气,她已经很累了,偏偏睡不着,只好眯一会儿。徐景昌在外头巡视,徐清睡着了,屋内登时变的极为安静。庭芳休息不好,丫头们只有更累的。安顿好庭芳母女,翠荣与翠华两个缩在一旁打盹。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此时,一个黑影溜进了房间。
黑影打着赤脚,像猫儿似的悄无声息的走在木制地板上,慢慢的靠近了庭芳。但,就在碰触到庭芳的一刹那,庭芳猛的翻身,同时臂弩的箭射出。手肘撑住身体,腰身旋转带动腿力,侧身一脚将人踹倒在地。那人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被尖刀抵住了额头。一系列的动作利落的不似刚生育完的产妇。
庭芳冰冷的声音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没有说话,不知是消极的抵抗,还是痛的发不出声音。单薄的几根烛火照不亮船舱,庭芳无法判断来人是否还有威胁。房间里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更有脆弱的儿子。生产后的疲倦未曾恢复,执刀的手重如千钧,但庭芳不敢有任何松懈。深夜摸进女眷房间的,只能是坏人,或者更坏的人。
翠荣惊悚的看着一切,当余光瞥见边上睡着的徐清是又突然一个激灵。深呼吸好几口,迫使自己镇定。而后不动声色的抱起了徐清,她不敢出门,外面不知是敌是友,更不敢尖叫。只好趁着庭芳与人对峙时猫到了桌子底下,躲进了黑暗中。暂时寻求相对安全之所。
庭芳的手开始抑制不住的抖,她快撑不住了!故作从容的道:“我没兴趣等太长时间,你不说我便动手了。”臂弩只是个小机关,力量不够大,即便射个正着,最多没入箭头。对方够强悍的话,反扑极为容易。至少,她自己就能做到。
那人的血不住的流,很快形成涓流,划过地板。庭芳估量着他的情况,心道:方才一记射中了要害么?刀,稍微退后了一点点,庭芳全神戒备,犹如狩猎的豹子,只待对方稍有破绽,就毫不留情的夺取咽喉。
“我叫君子墨。”地上的人忽然艰难的开口,“南昌君家,夫人听过么?”
庭芳一怔,清亮的声线,女孩子?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看了一眼地上的身影。能够报出郡望的,至少是当地名门。灾荒过后,名门沦为盗匪也不稀奇。君子墨,很好听的名字。要么出生于叶家一般的豪门,连女孩儿都有正经八百的名字;要么父母极爱她,才会如此郑重。但不管昔日如何,现如今她都只是刺客。庭芳的手快拿不住刀了,不再去想细节,当机立断的道:“翠荣,你先抱着孩子退出去。翠华,去请仪宾。”外面只略有嘈杂,离战争的喧哗还很遥远。证明即便有袭击,也是小规模的。孩子出去了比在屋里安全。
庭芳在咬牙强撑,君子墨也快绷不住了。她的小腹中箭,痛的冷汗直冒。摸上船来,本就为找口吃的延续生命。船队驶进赣江时,她就在岸边观察,甚至潜水到江心打探。好容易等到黄昏,用钩子爬上船舱,躲在角落里看着男人出门,又听了半日璧脚,直到里头哄完孩子归寂静,才敢动弹。心道是个产妇,正好挟持打个劫什么的,哪知产妇比她还凶!
又饿又痛的君子墨眼前开始发黑,为了生存,打家劫舍都干了,脸算什么?她想了一回,放轻语调,哀求道:“奴饿的很了才敢来偷点吃的,无意伤害夫人。还请夫人宽宏大量,且饶过奴一回。”
扮柔弱的话未落音,徐景昌已带人冲了进来。庭芳登时放松,刀叮的一声落地,她直接跌回床上。徐景昌奔到庭芳跟前问:“怎么样?受伤了没?”
庭芳无力的摇了摇头,再没了力气。身下感觉一股热流,不知是恶露还是出血。她感觉不到痛,只有力量流失的无助。徐景昌抱着庭芳,一叠声的叫人唤大夫。而跟来的人不消多吩咐,把地上的君子墨绑的严严实实,静候发落。
不多时大夫并房知德等人呼啦啦的冲了来,盯着大夫看诊。
好半晌,大夫才收回手道:“是惊着了,我开个方子,先吃两日瞧瞧。”
房知德忙问:“要不要紧?”
大夫沉吟片刻:“暂看不出来,晚间多留意。今夜郡主好好歇着,小公子且叫奶娘看一晚吧。”
君子墨听到“郡主”两个字,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吾命休矣!好好的郡主不呆在京城享福,来南昌城乱窜个什么劲儿!坑人呐?
哪知庭芳偏提到了她,低声道:“那姑娘被我弄伤了,大夫顺道瞧瞧。”不是她圣母光辉照大地,还没审呢,死了可就没线索了。
徐景昌便叫多点些蜡烛,把屋内照的通明。众人方才看清地上的血迹。还算好,不到致命的程度。大夫仔细检查了一番,为难的道:“我不大会处理外伤……”
众人:“……”
钱良功便问:“仪宾上过战场,可会治疗利器所伤?”
徐景昌点点头:“会一点儿。”战场上军医急缺,赶上寸劲儿,离的远了,等军医来血都流干了。故伶俐点的兵士都学了几手,好互相帮助,尽可能的自救。徐景昌把庭芳轻轻的放在靠枕上,自去检查地上那一团。
臂弩的小箭插在她的小腹上,徐景昌捡起庭芳落在地上的刀,在火上烤了一小会儿,对边上的人道:“照流血的速度,只怕来不及熬麻沸散。你们摁住他,箭头有倒刺,硬拔出来会很痛。”
庭芳忍不住补了句:“那是个姑娘……”硬拔箭太狠了吧?又不是关云长!
君子墨却道:“直接拔吧。”她还不想死,人家肯救她都不错了。不管什么目的,先活下来再说。
徐景昌飞快的用刀切了个口子,抓住箭的尾部用力一抽。鲜血被带的飞溅到徐景昌的身上,君子墨痛连连惨叫,若非被摁住,只怕已经跳起。徐景昌退开两步,把包扎的事交给了大夫。
君子墨痛哭出声,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命。疼痛与饥饿的双重折磨,险些让她晕了过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晕,这一睡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鼻泪管连着泪腺,所以人在哭泣的时候,很难做到梨花带雨。通常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状态,狼狈至极。庭芳好心的丢了块帕子过去,优待战俘么!
君子墨看了看庭芳,不似很生气的模样,一边哭一边奓着胆子问:“能给点吃的么?”
徐景昌道:“给她一碗粥。”明亮的灯火下,众人已看清君子墨的模样。很黑,脸与手上都能看出因长期饥饿导致的浮肿。庭芳觉得她来偷吃的这个理由应该是真的。能避开防线混进船舱,固然有她们的人抵达南昌后松懈的缘故,同时也证明了这个女孩子很强,尤其是治疗前后的表现,堪称彪悍。庭芳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不是特别危险的话,收在麾下也不错。造反的时候,永远不会嫌人才多。
庭芳看着无甚大碍,钱良功与房知德等人不大好一直呆在屋里,便都退了出去。顺带帮着大夫把君子墨拖走了。事毕,庭芳正欲休息,徐清的哭声由远及近。
眼皮已打架的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