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一
江临川伤的太重, 即便是姐姐江相宜从老祖宗那里求得了灵药, 他也一时半会下不了床榻。
每日昏昏沉沉的,连抬一下手臂都很费劲。
窗棂半开,凉风缓缓吹入室内,将屋中闷热、药香、血腥味,一一吹散。
床帘拉开一角, 水声在耳边响起,有人用柔软的丝帕沾了沾温水,擦拭江临川的额头。
细碎的额头被拂至耳后, 脸上的皮肤细心擦拭过一遍后,来人又捧起了少年的手, 将每根手指擦拭一遍, 连指缝都不放过。
轻纱被风浮动,来来回回拂过少年的额头,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过了头,呢喃:“姐……”
“……”
那头默了默, 紧接着收回了手帕, 扔进了水盆子里, 这才“嗯”了一声。
江相宜替弟弟捻了捻锦被, 耐心又温柔的回应:“姐姐在。”
“什么时候了?”
“巳时,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哦。”江临川声音干干净净的,透着几分少年的雌雄莫辨, “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术了。若是我偷懒了,老祖宗准会好好责难我一番。现在怎么睡,怎么偷懒,老祖宗也不会管我了……”
他干涩的问:“姐,我是不是彻底废了啊。”
“成了一个废人,所以老祖宗懒得看我一眼,懒得骂我了啊?”
“……”
“我一直想得到老祖宗的认同的,就算老祖宗脾气不好,又对我们不好,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我也想得到老祖宗认同的……”
江临川嘀咕了起来,在姐姐面前,他本来就话多,憋了好几天,心里慌的厉害,话就更多了,尽管他装的挺平静,内心的恐慌却是谁也无法开解的。
有个声音反反复复的跟他念叨:你已经是个废人了,你是个废人,是个废人,废人!
“不会的,老祖宗不会放弃你的,再怎么说,你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老祖宗不喜欢我。”
江相宜笑了一声,话语娇俏:“你看老祖宗喜欢过谁?就算是看到爹爹,照样吹胡子瞪眼睛的,哪里哪里都不是……”
原本说的非常顺畅,提起“爹爹”两字时,又变得干涩起来,隐约有点儿荒凉感。
“也对。”
江相宜眸光落在床榻上,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自家弟弟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唇色紫白,才这么几天,就瘦了一圈,原本健康的身体变得没几两肉了,显得极为瘦削。
刚刚她擦拭弟弟的手指,却始终没有撩开棉白衣袖,因为手臂上、或者说全身的伤痕太过触目惊心,她根本不敢瞧。
“川儿啊。”她低低换了一声,声音轻快,眼底却是浓浓的不舍。
“嗯。”
“安之、若素两个丫头,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虽然没什么太大本事,心却是向着我们的,我把她们两个调过来,照顾你吧。”
这只是一件小事,江临川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可能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要乖乖的,把身体养好。”
“有什么要事吗?”
“你别管。”江相宜屈指,在弟弟额头一弹,她的力道非常轻了,江临川也不觉得痛,但是那小块皮肤却弹出了一个浅浅的指甲印。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江相宜发觉江临川已经睡着了,呼吸清清浅浅的。
说到一半的话题终止,她抬手,无声的捂住了脸,遮住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不知道睡了多久,江临川才猛的惊醒,他的记忆还留在跟姐姐说话那里,因此第一句话就是:“姐,说到哪里了?”
“少主,您醒了。”
是安之的声音……
江临川艰难的抬头,揉了揉额头,询问:“姐姐了?”
“小姐吗?”安之疑惑,在若素捂住她嘴巴时,话语已经飘了出来,传入了江临川耳中。
“今天是小姐出嫁的日子啊。”
“……”
“嫁给谁?”最后一个字,话语颤抖。
“……”
安之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不回答。
猛的掀开棉被,江临川憋着一口气,从床榻上撑起,咕噜一声,直接滚下了床榻。脸颊贴着地板时,他再次明白了自己多么无力。
“少主。”若素赶忙过来扶他。
被两个侍女从地面扶起时,江临川咬牙切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却浮动的水雾,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似得:“帮我穿衣服,扶我去见姐姐。”
身上批了件袍子,又穿上了一双靴子,两个侍女轮流背着江临川跑,带这孩子去见他姐姐一面。
江相宜嫁给徐陵白家公子白近真为妾,江临川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虽然是为妾,但是江相宜到底是江家名义上的大小姐。面对一个即将嫁出去的少女,江家那些长辈倒是装的大方,没有丝毫亏待之处。
空中盘旋着百彩灵鸟,修士身穿华衣御风于云层上,中央则是一架金红两色车辇,四蹄异兽拖着车辇飞跃而来,绣着精致花纹的红纱便在空中飘扬,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
车辇在空中尚且看不出什么,落了地后,异兽踏过之地,开出了一朵朵娇艳又喜庆的花朵。
然后江陵便见到了他的姐姐。
一身嫁衣,在人群拥簇下,向着车辇而去。
修真界没那么多规矩,娶个妾室搞这么隆重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倒是一个个惊讶江家大小姐的容色,美的令人一眼难忘。
围观者都在说:“可惜了,居然是个凡人。”
“过不了几年,这容貌也就枯萎了。”
“白近真倒是厉害,小小年纪就驯养了一头妖灵,据说那妖灵是一条腾蛇。”
“应该是了,我前些年看他跟人切磋过,动手时脸上多了几片蛇鳞,瞳孔也变成了兽瞳。”
“姐!”
江临川混在人群里,拼了命的喊,却被四周的声音淹没,他也没了法力,根本无法传信。
“姐姐!”
这个时候,江相宜若有所查,回首,朝着江临川的方向一笑,唇瓣颤了颤,仿佛再说:保重。
随后,握住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踏入车辇。
四蹄异兽一声嘶吼,御云而上。
江临川咬了咬唇,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自幼丧母,前些时日爹爹也没了,现在姐姐也离开了他,他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只知道,不管这场婚礼瞧着多么繁花似锦,他姐姐其实是不愿的。
江相宜离开之后,江临川便天天窝在床上,不管谁来看他,都一律挺尸,耍起了小脾气。
他是江家少主,从小所用之物,样样都是最好的。改善筋骨、提纯灵力的汤药、丹药。练剑所用的灵剑,保命的灵宝……连住处,都在灵眼口,占据灵力最为浓郁的那一块。
然而,他废了那日起,汤药丹药通通断了。姐姐走后,灵宝也被迫上交了。以往属于他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被挪走。
后头,他二婶婶亲自同他说,这院子要翻修一次,里头的阵法也该加强了,要江临川暂时搬出来,日后再住进去。
这般说法,也就表面漂亮点儿罢了,谁都知道,江临川搬出去了,便再也没有搬回来的可能。
江临川一言不发,待二婶婶离开之后,便吩咐安之、若素收拾东西,省的被赶走时,什么东西都没拿。
安之气的跺脚,若素则开始把能带走的好东西藏起来。
然而,没过几日便有人传消息,说不用搬了,院子里的阵法非常完整,不用翻修。
——因为本该成为白近真妾室的江相宜,成了徐陵府主的近侍,说是近侍,不过是无名无份的以色侍人罢了。
江临川整个人都被炸懵了。
这段时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什么都可以不争了,别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而这不过是他懦弱至极的逃避罢了。
传信的人离开时,看着恭恭敬敬,却满脸的不屑:“大小姐可真是了不得,赶着上着爬床。”
江临川在屋中转了两圈,甩开了两个侍女,熟门熟路的向着一个方向冲去。
他现在是个废人,跑几步路就喘气,跑到老祖宗居住的无休阁时,满头大汗,弯着腰,粗重的喘气,像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似得。
“放我进去!”他对拦住自己的守卫命令。
“……”
“放我进去!”声音转为哀求。
“回去吧。”守卫到底看着他长大,有些不忍心,“当年主人便说过,你若是能在十岁前筑基,便肯你自由出入无休阁,可是少主,你现在已经没修为了,主人不会见你的。”
“求求你……”
双方便僵在原地。
这个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让这小崽子进来。”
“是!”
江临川来不及露出惊喜之色,直接冲了进去,还没踏进大堂,有什么物体袭来。
江家老祖宗总是喜欢这么考验后辈,随时随地为难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