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们怎么拖延躲藏, 怎么假装自己是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 说到底, 也不过是偷得浮生数日闲罢了。
他们待在涧源村的第三天晚上, 江顺回来了, 说自己已经将少微那封信交给了和气庄里的人。少微知道, 照那些人的脾性, 估摸着明天就能寻来。
少微把钱袋里的铜板倒出来,一个个扒拉着数。
二、四、六……总共二十多文钱。
吴记酥糖是五文钱一斤,他可以买四斤。
昭肃在院里备好明天要用的柴火, 打好井水,回房就见少微趴在榻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在数他们存下的铜板。屋里的烛火微弱晕黄, 这番景象如此温柔静谧,真如他心里所向往的那种生活。
“回来了?”少微听见开门声,没有回头。
昭肃阖上门, 轻叩两下桌案回应。
“明日……”少微话头顿住,明日如何?明日他们便要身不由己地卷入纷争之中。长丰会如何,渠凉会如何,他们之间……又会如何?
昭肃似是知道他心中所虑,走到床前坐下, 拉着他的手写道:会好的。
会好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微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侧头望着他, 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烛光,还有他面前的人。
是的,他已经遇到了最好的事,剩下的那些……
他笑了下。
还算得了什么?
昭肃见他笑了,唇角也勾了勾,他喜欢看这人安稳餍足的模样。在他能守护的一方天地中,只要这人想要的,他都愿意为他送上,无论他是什么立场。
昭肃想要起身,少微却拉了他的手一下,道:“地上不硬吗?”
昭肃:……还好。
少微:“要不你上来睡吧,省得在那儿腹诽我娇生惯养,不懂得体恤友邦使者。”
昭肃:并未这般腹诽过。
少微抿唇瞪着他。
昭肃叹了口气,熄灭烛火,脱下外衫与鞋袜,在少微让出的床榻外侧躺下。
少微这才满意地闭眼睡觉。
前半夜他一直没睡着,他知道昭肃也没睡着,这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连呼吸声都克制得极其细微,像是生怕吵着他。后半夜他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这大概是他三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困住他的难题一朝得解,那么对于接下来的所有挑战,他都无所畏惧。
与此同时,秣京城外。
涵王李延铮挥袖拂落茶盏,怒道:“什么叫下落不明!一群饭桶!”
自从得知行宫里皇帝身边那个太子是冒牌货,李延铮便有了些小心思。
原本他派人去昕州是为别的事情,但那边有人跟他说了个一石二鸟之计,他思忖良久,起先仍有顾虑,但他那官居谏议大夫的外公却是坐不住了,直说“此时不动更待何时”。皇帝为给太子立威撑腰,一再打压他们,眼看家族百年基业危在旦夕,这等绝佳的机会,他们错过可就再难翻身了。
李延铮到底是下定了决心。
在他看来,父皇从来是偏心的,最好的东西永远留给太子,他们其他人运气好可以得些无关紧要的赏赐,运气不好,连个父皇的正眼都得不到,还要为太子做牺牲。
眼下既然太子自己想不开,以身犯险去了昕州,那边势力混杂,他只消找个时机,把危险往那人的身边推一推,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让一国储君命丧边陲,何乐而不为呢。届时皇位到手,是非黑白皆由他来拿捏,也不会坏了他孝悌的名声。
李延铮越想越是紧张兴奋,当下从梧州赶了回来,不过他到底是赐了封地的亲王,没有传召不得入京,因而没敢大摇大摆地进秣京城门,只在城外寻了个小镇秘密住下,屯兵仍在梧州驻地,随时待命。
然而他没想到太子的命那么大。
第一次,他与给他出主意那人合谋,把暗杀渠凉质子的刺客安排到太子跟前,一击不中。第二次,他有些心焦,直接动用了自己的人,结果又让太子逃脱了,只传回来一个“下落不明”的消息。
太子不傻,只要他还活着,不难查出那些刺客是受谁指使,所以此时李延铮已再没有回头路,一日不见到太子的尸体,他一日睡不着觉。而情势不等人,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秣京也必须有所作为了。
谏议大夫捋着胡须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他真的福大命大,只要我们足够快,先把皇位拿到手,那他就必然功亏一篑。活着又如何,不是微服去查案吗,既无人知道他出去,到时皇权易主,又有谁敢放他回来,认他这个‘太子’?”
李延铮心中一凛,因为恐惧,说话都带了颤音:“外公,你的意思是……”
“陛下久病难愈,在行宫疗养,此时若是突然遭遇什么不测……”谏议大夫眯了眯眼,“离他最近的、最容易下手弑君的人是谁?”
可不就是那位陪在病榻前的“太子殿下”么?
有人在苦思冥想他们的连环计,有人在世外桃源吃着烧鸡。
沈初终于是找来了。
少微的信被江顺送去和气庄时,沈初他们还带着人在山中苦苦寻找。追杀少微的那些人倒不难解决,人数上他们并不占优,跟羽林卫和裕国公派来的高手对上,能讨到什么好处?所以沈初早把那些人解决了,可他仍然没能找到少微。
那场雨冲刷掉了许多线索,他们追到那个陡崖,发现了一些滚落和攀折的痕迹,再往后便一无所获,那会儿真快把沈初急疯了。
之后他见到了少微的信,大大松了一口气,但送信的人已经离开,他们对着“涧源村”这个地名,以及太子殿下极其含糊的描述,还是一头雾水。问了周遭的一些百姓,大部分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有少数听说过的,也讲不清去那儿该怎么走。
恰巧此时和气庄的庄主白千庭来了一趟,作为昕州城交游最广阔的富商,他不仅认识涧源村,还认识那个送信的人。
“背草篓提药箱,年纪不大,个头不高,看着不像个正经大夫,从涧源村来?”白千庭说,“那定然是江顺。”
沈初一听有门,急忙道:“你知道涧源村在哪儿?能带我们去吗?”
白千庭也很爽快:“知道啊,当然能带你们去。”
“多谢白庄主。”沈初感激涕零。
“不过要收带路费。”白千庭扒拉了一下算盘,告诉他,“这个数。”
“带个路,五百两?”
白千庭点头一笑:“五百两黄金。划算得很,想必你们要找的那位远不止这个价。”
沈初:“……”被宰得无话可说。
沈初见到少微时,几乎要扑上去抱着他哭一场。
但少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拿着这个。”少微塞给他一个钱袋,“叫人给我买四斤吴记酥糖来。”
沈初扒开钱袋一数:“二十二文钱?”
少微倨傲道:“我们自己挣的,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快去买,我答应孩子们要奖给他们糖吃的。对了,再杀杀价,要能买五斤回来最好。”
见到自家主子这抠门劲儿,沈初死憋着没敢把刚花了五百两黄金的事说出来。
想了想,少微又对跑腿那人喊了句:“再买几只烧鸡回来!城东那家的!”
沈初问:“这也是给孩子们吃的?”
少微摇头:“不,给我吃。”
沈初:“……”
昭肃重新蒙上脸戴上了斗笠,沈初对他很是好奇,但少微不允许他们过分探究,只说这人是淳于烈的手下,身有哑疾,面有伤疤,不愿与人接触。又说这人身手了得,几次三番救了自己的命,便理所当然地把昭肃带在自己身边。
谁劝都没用。
酥糖和烧鸡很快送到。
少微去了江顺家的后院,让孩子们拿竹签来换酥糖。
兰妹妹在衣袖里翻了半天,小胖手抓出来三根竹签递给少微:“邵哥哥……”
少微一愣:“兰妹妹,我记得你有九根竹签的啊。”
兰妹妹扁了扁嘴,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了……弄丢了……”
少微看向她后面的杨生和杨小四,厉声问:“是不是你们拿了兰妹妹的竹签?”
杨生和杨小四头齐齐摇头:“没有,我们没拿。”
少微先是不信,但看他俩拿来换糖的竹签也就是自己的那几根,便也没再说什么。
孙大在一旁插了句嘴:“兰妹妹在塘边摔了一跤,竹签掉到塘里漂走了。”
少微摸摸兰妹妹的头,说好了几根竹签换几颗糖,总不好言而无信,但他打算发完之后将剩下的酥糖再悄悄给兰妹妹一些,这么乖巧的孩子实在太招人疼。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事不需要他操心。
这边刚发完酥糖,少微就看见杨生和杨小四跑到兰妹妹那里,把自己换来的酥糖摊开在兰妹妹面前。
一个安慰道:“兰妹妹,不要难过了,给你吃。”
一个大方道:“我和小四的加起来有六个呢,你拿去吧。”
少微忍不住望着他们笑。
不错,会算加法了。
沈初显然有些急事想跟少微说,昭肃很识趣地走到远处,坐在水塘边发呆。
少微津津有味地啃起了烧鸡,边啃边跟沈初说话。
沈初闻着烧鸡的味儿,咽了咽口水,提醒道:“殿下,还有两只呢,要不……”
“嗯。”少微嘬了嘬手指,叫来一个侍卫,“你把这两只给昭肃送过去。”
“……”沈初想不通,为什么太子殿下的胳膊肘要往外拐。
见昭肃开始吃了,少微才开始与沈初说正事。
沈初把这段时间秣京城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少微,包括涵王在昕州动用了多少杀手,何时到的秣京城外,谏议大夫在朝中做了哪些安排。
“他们在昕州有一个接头人,”沈初道,“但那人似乎并不听命于涵王。”
“肯定有这么一个人。”少微吐掉鸡骨头,冷笑道,“涵王之所以能探听到我的行踪,多半就是拜这人所赐。而且这人应该就是刺杀淳于烈的幕后指使,涵王本想借他手底下的刺客解决我,可惜失败了,这才迫不得已亲自派人下手。”
“依殿下之见,那人是谁?”
“总之不会是长丰人,至于是渠凉的哪位……”少微瞟了眼远处的昭肃,咬牙哼了一声,“那就该问问他们渠凉人了。”
“殿下是说,涵王勾结外族?”
“狗急跳墙,图穷匕见,正是如此。”昭肃已然啃完了烧鸡,正拿着根树枝划拉塘里的水,少微收回视线道,“我猜他们接下来还要有所动作,父皇那边,让他们多加警惕。”
“知道了。”
这边刚说完事,少微草草擦了手就往塘边走去。
那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还在划拉水塘,树枝挑起一蓬水花,他抬起头,出手如电,像是抓住了什么。
少微屏退众人,悄然靠近昭肃的背后,想着猛地推他一把,吓他一吓……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的背,就让这人转身逮了个正着。
少微也不恼,笑着问他:“在玩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借刀杀人与借刀杀人。
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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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苦不能苦爱豆,要请爱豆吃烧鸡。——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