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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漠初雪降落的时候正是十月头,天地之间一片萧杀,响水关内外行人瑟缩,连那些北漠商人们都赶着回家。
裴家院子里此刻忙乱不堪,苏阿妈跟两名接生嬷嬷在书香卧房里忙碌,秋芷跟兰萱在门外候着,时不时从门口端一盆热水递进去。
最焦急的却是裴东明,在院子里转了不知道几十圈,连院子里的积雪都快要被他踩化了,陪着他的苏阿爸拉了好几次都没拦下来,最后老人家没辙了,只得由着他继续在院子里走动。
苏阿妈一生未曾生过孩子,这种阵仗苏阿爸也是初次得见,听着房内断断续续传来的呼痛声一整天,苏阿爸内心的焦灼不亚于裴东明,这时候反倒有些庆幸苏阿妈未曾生育过。
——在渺无人迹的湄水河旁边要他独自担负接生的任务,实是一桩千难万难的事情。
房内的书香疼了整五个时辰,从天色微晓到日已黄昏,才听得房内一声嘹亮的啼哭,一院子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裴东明拨腿便要往房内冲,却被房内迎出来的一名接生嬷嬷死死拦住。
“裴掌柜,你可不能进去,里面还没收拾好呢。”
裴东明焦急的踮起脚尖往里面瞧,担忧写在脸上:“我家娘子她还好吧?”
接生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似有几分心虚一般:“掌柜娘子好是好,就是——”
裴东明的心顿时提了上来,脸色都变了,双手揪着接生嬷嬷的衣领,差点将这老嬷嬷整个的提了起来,“我家娘子怎么了?让开,让我进去瞧瞧!”
他说的斩钉截铁,这时候那种从尸山血海里拼杀过来的煞气便显露了出来,老嬷嬷在他的质问之下吓的发抖,上下牙打着颤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掌柜娘子没事儿……就是生了个闺女……”
裴东明手一松,接生嬷嬷便跌到了地下,她紧闭着眼吓的几乎要尖叫,以为接下来就要被踹一脚了了,心内暗呼倒霉,都说裴掌柜虽然是上过战场的,但向来宽厚仁和,待下有礼,原来全是假的。也不知道她这把老骨头能抗得住这盛年男子的一脚不?
她见过许多重男轻女的男人,这时候大多拂袖而去,却不曾见过这么吓人的主家。
哪知道紧跟着她又被提了起来,她从眼缝里偷瞧,却原来是方才那煞神一般的裴掌柜已经换了一张眉花眼笑的脸,陪着笑向她作揖:“方才是我莽撞了,嬷嬷千万莫怪!嬷嬷说的含糊,倒让我以为我家娘子有什么不好了……”
——这人,难道不是因为裴娘子生了个闺女之故?
紧跟着,在她不及拦截之下,这位裴掌柜便从她身边挤了过去,直闯进了产房。接生嬷嬷吓的伸手欲拉,又心生怯意,只紧跟在后面试图用语言阻止:“裴掌柜,里面恐怕还未收拾好,你还是再等等?再等等?”
还好紧跟着另一位接生嬷嬷便端着一盆血水迎了出来,表情略有几分忐忑:“里面已经收拾好了,裴掌柜可以去看看了……”
做接生嬷嬷这一行的,见识过好些人家。生了儿子喜笑颜开,给她们打赏的红包也格外厚些,若是生了女儿,有的人家只打赏些铜板了事,更有那毫无人性的人家当场便将女婴溺毙,更别提接生嬷嬷的打赏钱了。
端着血水的这位接生嬷嬷原也想着裴家怎么说也是富人之家,若是接了个儿子,恐怕今日会发一笔小财,这才欢欢喜喜接了这活儿。哪知道裴娘子的肚皮不争气,居然生了个赔钱货……
她端着水盆到了门口,自有丫环接了去倒,再返身进去,便见得裴掌柜半蹲在床沿,一手紧握着裴娘子的手,另一手去拭她额头的汗,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轻怜蜜爱,饶是两位接生嬷嬷一把年纪了,瞧见他这般不避人的亲昵之态,老脸也红了几分。
——就没见过生了个赔钱货还这般疼媳妇儿的。
裴娘子生完之后就昏睡了过去,此刻声息全无,丈夫这般疼爱。她也不知。
旁边抱着新生儿的苏阿妈见两位接生嬷嬷的模样,心中好笑,出言掩饰:“我家这两个孩子由来恩爱,两位老嫂子可别见笑。”
两名接生嬷嬷尴尬一笑。
苏阿妈又抱了新生儿过去给裴东明瞧:“东明,来瞧瞧你闺女。”
裴东明全然不知此刻自己已经成了两位接生嬷嬷眼里的怪人,不舍的松开了书香的手,伸臂小心翼翼接过了抱在小包被里的婴儿,但见她五官红通通皱巴巴在一处,头发却很黑很浓,眼睛闭作一线,小嘴动了两下,精致脆弱到他这双常年握着大刀砍人的手都有些害怕,生怕自己抱不稳,弄哭弄疼了她……
苏阿妈拿小小的勺子舀了一点点红糖水来喂她,感觉到了嘴唇上的濡湿,小家伙动了动嘴唇,裴东明惊奇的叫道:“她……她吃了……阿妈她吃了……”惹的两名接生嬷嬷跟苏阿妈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婴儿是不是被这声音吓着了,立即张开嘴哇哇大哭,裴东明惊恐的抱着她不知所措,抱些不是丢也不是,比面对十万强敌要惊慌失措的多。
他这模样要是给一起砍杀过北漠军的袍泽们瞧见了,不知有多新奇。
到底裴掌柜的仁厚之名不是虚传的,这日两名接生嬷嬷离开裴府的时候,手里捏着的红色荷包里的银子重甸甸的,那些吉祥的话儿都不知道说了几车了。
“贵府的小姐长大以后定然聪慧美貌……”
“有裴娘子这样的人悉心教导,恐怕以后上门求亲的都要踏破了门槛……”
“……”
秋芷心中暗笑,再由得这两名接生嬷嬷说下去,刚落地的还是个奶娃娃的小姐恐怕还没满月就要被说到成亲生子了……这些接生嬷嬷的嘴也太厉害了些。
这一夜,裴东明在床前守了书香一夜。
苏阿妈催了他好几次,要他去别的房间里歇息一会,他都不肯,握着书香的手静静回想,就像握着后半生安恬的光阴一般,思绪从初识到两个人的新婚之夜,甜蜜温馨,兵祸离乱,至如今瓜熟蒂落……成亲三载,这一路走来,多少风雨皆被抛在身后。
他将脸伏在她柔软的手心,小心亲她的手心,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亲不够。
书香醒来的时候,只觉手心微痒,动一动也觉全身骨头酸痛,小腹更像鼓起了一个硬包似的痛的厉害,不由哼哼两声,睁开了眼睛。
裴东明一夜未睡,却精神奕奕,听得她的呻吟声,立时在她耳边轻语:“娘子……媳妇儿……香儿……”
书香感觉到耳侧他呼吸的热气,睁开眼来苦笑:“我还没聋……”这一会功夫他就换了三个称呼了。
“哪里疼?”
这样躺在床上的小媳妇儿让他语声不自觉的便轻柔了起来。
“肚子疼,感觉有个硬块……”
裴东明立时伸手要往被子里摸,被书香阻拦未果,他的大掌已经沿着她的肚腹摸了下去,隔着薄薄亵衣,感觉到了小腹里面的硬块,眉间焦色顿染,立时拔脚便要往外走,被书香扯住了衣角。
“夫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请个大夫来,你且躺着歇息。”
孩子都已生了,腹中尚有硬块,这可如何是好?
书香也是头次生孩子,于产生调理全然不懂,但她此刻又不想让裴东明离开,是以揪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人,裴东明弯腰去哄她松手,夫妻二人正拉扯着,秋芷拿着个不大的水馕进来了。
“夫人,老太太说接生嬷嬷叮嘱了,产后腹中恶露未尽,还会有硬块,疼痛起来也很厉害。她依稀记得北漠那边产妇用水馕装了热水来暖腹驱疼,便准备了一个,你不妨试试?”
裴东明接了过来,塞进被里,置于硬块上面,书香只觉暖意阵阵,那疼痛不觉间也轻了许多,那硬块被暖水馕敷着,竟然渐有下滑之热,最后到得身下化作一股热流而出,硬块没了,那疼痛顿时也随着那硬块而去,不复疼能。
这时候她才有余力挣扎着要起来:“夫君,孩子呢?”
昨日她生完之后便昏睡了过去,隐约听得是个闺女。关于生男生女,夫妻二人早有讨论,裴东明大约是在战场上惯见了生死,对男女倒并无成见,当时只摸着她肚子里正跳的欢实的小家伙研究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论男女,只要是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即可,最关键是书香替他生的。
书香当时拧着他的耳朵佯怒:“你还想让谁替你生?”
孕妇最大,裴东明自然只有讨饶的份儿。
如今孩子呱呱落了地,昨晚怕吵着她睡,孩子便在偏屋由苏阿妈跟两丫头看着。秋芷转身去抱女儿,裴东明已经眉飞色舞的夸赞了起来。
“……香儿不知,咱家闺女不知道有多漂亮……又极聪明,刚生下来就会喝水……”
已经走到门口的秋芷默默抚额……老爷您是从哪里瞧出来大小姐漂亮聪明的啊?
全身通红五官还未长开就跟只小猴子似的大小姐……该说老爷您慧眼如炬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夜写了一章的废柴路过,顺便征集裴小香的闺名……一定要征集闺名……求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