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星盘上所云, 刺帝钟离尘乃是亡国之君, 可是星盘却没有说, 亲手将钟离王朝埋葬的人是谁。念望第一次算, 那个人是中州王,再算,是中州王世子, 第三次, 他再也不用辛苦地去找寻葬国之人。
楚国灭了, 却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在他的设想里, 源州城破后, 楚国灭亡,他会走到被俘的钟离朔面前, 告诉那孩子, 她的父亲姓杨, 单名一个望字, 表字亭柯。
她的父亲,是当年源州城中,最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是太一观中最怜爱小道人的兄长。
这些都是回答那一年, 他在梅树旁没有回答钟离朔的问题。
他会告诉钟离朔,她本应该姓杨, 以杨朔之身重临王座,杀了钟离程与钟离幕彻底终结这一切。他知道那孩子身中剧毒,不过没关系, 他能解。
可是这孩子有着和她父亲一样的气节,以身殉国了。于是念望在皇宫里见到的,只有焚毁的宫殿,以及满地残骸。他找遍了奉先殿,才在焦黑的横梁底下找到钟离朔留下的痕迹。
碎裂的尺八与象征身份的青玉,仿佛就是那孩子最剔透的傲骨。看到这两样,念望知道自己所有的打算都泡汤了。
那是在青岚镇守源州多年后,念望再一次回到皇城之中,得来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后来青岚速回源州,念望不得不退,这一退,便又是好几年。
而等到青岚登入神国了,念望也快到油尽灯枯之时。
念望知道,以他的所作所为,死后怕是会成为东皇驱使的司命。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身为君主的刺帝不是他的信仰。太一道人,这一生只会选择侍奉一人。
或是神明或是君王,又或是此一生都在追逐之人。
念望是最后一种,他本应守候东皇化身的江山,却为了信仰,一手推动了这个王朝的颠覆。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刺帝命荏苒屠戮了杨家全族,他便为了信仰灭了钟离皇室。他此生都在致力将钟离皇室送到归墟,但其中之人却不包括钟离朔。那孩子毕竟也姓杨,可他最终没有保住那个孩子,是他算错了。
如今他即将面见东皇,他的大事也快完成了。快了,只要再将那两个人杀了就没事了。
回到世子宫殿的念望,将即将要做的事情,梳理清楚。他以无印笔将事情一一写好,召唤了精心训练的青榫,绑好纸条,将事情交代了下去。
“去吧。”青榫振翅,在漆黑的夜里划过,念望仰头,望着遥遥远去的青榫,眸中露出了一抹欣喜。
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人计算好了时日等着掀起一阵波涛。昭帝的事迹在民间流传地越发激烈,许多有关前朝皇帝的话本子开始慢慢流传。而一大批武器,开始从宁州运往了源州。
拥有金袍卫的源州城,正在被人逐渐收拢包围。前朝遗留的势力逐渐显露,迫不及待地准备瓜分象征王朝的源州。但是他们都按兵不动,因为他们都在等着念望的信号,却不知道念望正在准备一个更大的惊喜给他们。
凉水暴、乱之际,援军竟在宛州被拖住了月余,造成这一切的其实就是要亡楚国的念望。可在钟离朔殉国之后,念望却将罪责归在了那些策应他们的源州贵族身上。
念望觉得自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所以他要为了钟离朔的死再复个仇。先从钟离家的人开始,然后是徐家,各贵族,最后,便是他。
因此八月十五,是一个好日子。
部署一夜,迎来了第二天清晨。初来异国的苏合世子,早在登上前往源州的马车时就明白自己的遭遇,远离了记忆里带着血腥的草原,却仍旧没有摆脱心中的恐惧,这一夜沉浸在噩梦里显然没有睡好。
而初次离开家门的徐仁礼,由于认床,清晨起来也是眼眶泛青。钟离朔是他们三人里睡得最好的那一位,虽然是在东宫旁,可仍旧觉得回到故地的钟离朔因着好的开始做了一夜美梦。
钟离朔与徐仁礼二人陪着苏合世子用了早饭,怯懦的世子端坐在上座,横拿筷子扒着饭。钟离朔见他似乎连筷子都不会用,便悄悄取过勺子,递到世子面前,用蛮语说道:“用这个。”
世子看了她一眼,又抬头偷看周围候着的侍人,侍人们垂首,没有在盯着他,世子这才伸出手接过钟离朔的勺子,别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年幼的孩子能够感觉到钟离朔的善意,心里的紧张消散了不少。一旁的徐仁礼瞧见了钟离朔的动作,没有多说什么,只十分有教养地用完了餐。
三人一起用了早饭,便前往弘文馆接受课业。早在世子要来源州之前,弘文馆根据他的情况,便定好了年纪。与这才开蒙的孩子一般,世子读的是癸。
三人分属不同的年级,一到弘文馆,年长的两人将世子送到班上这才各自离去。弘文馆的课业结束后,钟离朔便到了先前约好的地方等着苏合,却不曾想徐仁礼竟然比她还先到了。
钟离朔心想,这孩子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对于伴读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嘛。
与上午一般,三人一起回到了宫殿,而后跟着世子一起换上了武士服,前往了西宫的校场。
溯北乃是马上民族,对于武艺训练十分严苛。在那位名叫蓝丹的巴图尔眼中,世子是要继承大君之位的人,对他的训练就更为严厉。无论现在是谁端坐在大君的营帐里,在蓝丹的眼中苏合终究还是会回到溯北成为大君的。
于是在前往西宫的路上,钟离朔便听到那名叫蓝丹的武士对世子训斥。严厉的武士目露凶光,钟离朔听到了一大堆关于明戈齐狼子野心,世子若不努力如何替大君和大阏氏( yan zhi,大君的正妻)报仇云云。
那蓝丹只当她们不太懂溯北语,与世子说了一通。深刻理解王族斗争的钟离朔心想,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还想着报仇。如今溯北已经是明戈齐的天下,苏合一个没有依仗的世子能做得了什么。皇家斗争,向来成王败寇,事实已定,就不要为了那些无谓的权利祸害子民了。
钟离朔心里念了一通,落入耳中的只有蓝丹说今天世子没有做早课,明天开始要恢复早课的事情。早课有多早,钟离朔不知道,但是一定要起得比今天早,早课的内容与一定与武术有关。
钟离朔觉得自己可能要很辛苦,于是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但见他目视前方,只当蓝丹与世子说的话都与他无关。
是个沉得下心的,钟离朔心想。就这么走了一路,钟离朔陪着世子前往了西宫校场。
世子年幼,正在练习的是刀术。刀术的基本功乃是劈砍,钟离朔初入武门,并不能陪着世子练习基本功,她现在练习的乃是一切武术的基础,扎马步。
至于徐仁礼,这位自幼学习十八般武艺的少年,则是跟在巴图尔身边开始实战教学。蓝丹对于徐仁礼这样的伴当十分满意,在溯北,世子的伴当除了是陪伴之人,还是可以保护世子,为了君主牺牲生命的伙伴。蓝丹虽然不太精通政务,却也知道这两位伴读身份特殊,做到位世子牺牲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够保护世子一样令蓝丹觉得安心。
因此在这两位伴当里,蓝丹对武艺好的徐仁礼充满了好感、明显察觉到这一点的钟离朔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只安心地扎着自己的马步。
于是三个不同大小的少年开始了自己傍晚的训练,处理完政务禤景宸走进校场的另一侧时,映入眼底的就是少年扎着马步两腿打颤却身体笔挺的模样。
她只遥遥地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个仿若许久不见的少年,而后转眸,看向了身旁的苏彦卿,言道:“朕已许久未曾与与卿切磋了,不若今日卿与朕到校场马试一次?”
“陛下有意,微臣求之不得。”
两人一拍即合,禤景宸便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取过了未开封的长刀,翻身上了马。天命之子横刀立马,苏彦卿躬身行了一礼,随即翻身上马,言道:“微臣不如陛下威武,若交手,恕臣先来了。”
她说着,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着□□刺向了禤景宸。禤景宸向后弯腰,躲过了她正面而来的一击,长刀一横,扫向了苏彦卿的腰侧。
凌乱地马蹄声在校场中响起,兵戈交接的声音越发清晰。训练世子的蓝丹闻声扭头,看向了另一处校场中正在交手的两个女人。
那两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出现在蓝丹的眼中,他仿佛又看到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在草原上屠戮的模样。
禤景宸,一个驰骋草原的恶魔,她不仅有着出色的帅才,还是战场上令人害怕的刽子手。他们溯北,就是输在了这个看似瘦弱却有着无穷之威能的女人之下。
钟离朔也听到了声响,在这一刻,她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马上英姿飒爽的女人身上。她看着禤景宸娇小的身躯裹着山岳般的气势持着长刀破风横在了苏彦卿脖子上,在她扬眉一笑里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巾帼英豪,威风凛凛,这个话本里如山岳般的大英雄,就是她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