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杯酒的缘故, 又或许是岑北卿相助的一臂之力, 这一次的突破, 平稳顺遂得不可思议;没有痛苦,没有来自心魔的质问,就仿佛打坐歇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 便已是大乘期的修士了。
钟离晴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抬手虚虚一握, 屏风后镜架下的手巾便沾足了水又自顾自拧转绞干, 而后径直朝她这里飞了过来。
捏着手巾拭了拭手腕,指尖一撮, 那手巾顷刻便换作了几上的茶盏。隔夜的茶已凉透, 她只扫了一眼便意兴阑珊地放了手,任由茶盏再次慢悠悠地飘回了原来的位置。
岑北卿已经离开了, 只是她的气息仍浅浅地飘荡在屋子的每个角落中, 昭示着她待了许久且刚走不久的事实。
想来她也早就预料到再过不久钟离晴便会醒来, 为了避免尴尬, 这才体贴地走开,也是为了给她一些接受的时间。
在钟离晴与那天榜末尾的汪乃鹏相斗时, 修为便已经是分神大圆满,只差最后一丝便能突破大乘期;只是说来简单,多少修士便卡在这一丝境界,蹉跎百年, 不得寸进。
这最后一丝,差的是悟性,是心境,更是机遇——三者缺一不可。
若非岑北卿诱她饮了一杯烈如火烧的仙人渡,又激她心绪起伏,这进阶的时机也不会那么轻巧。
钟离晴自然不知道,岑北卿也不会告诉她:这一盏被她嫌弃入口寡淡的素酒,乃是普通真仙都喝不到的珍品,其中蕴含着一丝仙力更是千倍万倍于灵力,在仙魔域的坊市中,最低也能拍到两百仙石的价。
而两百仙石,相当于两万块灵晶——灵晶是灵石凝结萃取的精华,是只有仙魔域才会出产的能量源,每一块中蕴含的灵力都相当于一百块上品灵石,因而也是仙魔域最主要的流通货币。
对于才解开戒指第一重封印的钟离晴来说,她现在全部的身价,恐怕还不足十块灵晶。
不过,她现在已经是大乘期,那么这第二重封印,便是时候解开了。
钟离晴静心感受了一下,并没有人在屋子外值守,于是不再犹豫,随手布下了警戒防窥视的幻阵,灵力运转全身,她的身形竟然渐渐被雾气所笼罩,下一刻则是幽幽转淡,几个眨眼的功夫,竟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消失在了屋子之中。
若是岑北卿还在这里,自然不难看出,钟离晴并非是离开屋子,只是将自己的身形消隐,在她所处的位置辟开了一方独自的天地——她虽是处于这个空间,但却被包围隔绝在这空间之内的另一重独立空间——就如同她已不在这方天地中一般。
自她领悟了“瞬移”、“置物”这些独属于空属性灵力的术法之后,又掌握了另一种极为实用的术法“隐身”。
那一次去寻君墨辞的时候,隐身还只能维持短短的几个呼吸,隐匿自身的气息也并不算太完全,而此时此刻,她已经能随意自如地将自己置身于单独开辟出的小空间之中,彻底地封绝住自己的存在,而这个状态至少能保持一盏茶的功夫——这隐身的术法,与用作保命的瞬移相比,要更有用得多。
无论是潜行偷袭,还是躲避逃匿,都不在话下。
况且,以她现在大乘期的修为,哪怕只是初期,刚迈入第一层,倘若再与那汪乃鹏对战,她也有自信不落下风。
维持着隐身的状态,钟离晴摩挲了一番指间开始发烫的戒指,好似那戒指也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她,探入神识。
这第二重封印,却是一扇透明的门,门后隐约能见到许多令人垂涎的宝物。
钟离晴试探着伸出手,那门忽然荡出一道柔和而无法破坏的光,将她轻轻弹了回去;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所言内容却教钟离晴愣住了:“传承者,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获得门后面的宝物;第二,获得与原戒主一缕神念对话的机会。”
看了一眼那门后堆积如山的宝物,钟离晴微微一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第二种。”
宝物固然诱人,但是与后者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哪怕那只是阿娘留下的一缕神念。
在钟离晴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扇透明的门轰然碎裂,而她眼前陡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下一刻,却是置身于一座空缈无际的玉台上,抬头便是一片浩瀚星海,而在玉台之顶那个负手仰望星空的白衣人,仅仅一个背影便教钟离晴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娘。”她咬着轻颤的嘴唇,几次深呼吸才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在那白衣人缓缓转身的时候勾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来。
“来。”她朝着钟离晴温柔一笑,那眸光中的辉耀令背后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钟离晴顺从地踏前一步,又一步,虔诚而缓慢地踏上了台阶,每靠近一分,心底便升起一分空落彷徨,等到她与阿娘只剩下一步之遥,她却怎么都跨不出最后一步。
她害怕,一旦触碰,那神念就会如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近乎贪婪的目光在白衣女子轻笑着张开手臂拥住她时凝固了,钟离晴呆呆地伸出手,发现那触感竟真实得好像……这就是阿娘。
正心神恍惚间,却听那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含笑说道:“既然你能见到我,想必修为已经达到大乘期了。”
钟离晴嗅着她的气息,胡乱点了点头,却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赧然,下巴磕在阿娘的肩膀上,并不出声。
许是察觉到了钟离晴复杂的心思,那声音又笑了笑,却包容了她的小别扭,继续说道:“只是,大乘期的修为,在仙魔域中却算不得什么,若你执意要去找到真相,至少等你到了真仙的境界。”
“阿娘,晴很快就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人……”钟离晴还想说什么,额上一疼,却是被那青葱如玉的手指弹了一记,登时闭了嘴,讪讪地将脸埋进她的颈侧。
“你知道,我并不愿你牵扯进来,只要你好好活着……可是,依你的性子,也势必不肯轻易放下,”拍在钟离晴背上的力道一如既往地轻柔,教她不禁回想起孩提时的欢乐——心中的恨意便愈深,只是不想当着阿娘的面发作,好不容易才压了回去——又听她说道,“你且记得,你不姓铭因,你也不欠姜家的。”
钟离晴搂着她的手不由一紧,没来得及深想她所言何意,已是被无尽的心慌淹没……只是怎么都改变不了怀中那袭白衣幽幽逸散成了无数的光点,飘向了顶上灿烂的星河。
“阿娘、阿娘!不、不要……”理智告诉她无济于事,感性却御使着双手徒然地抓向那些光点,巨大的悲伤拉扯着她,仿佛要将她撕成两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愤怒。
“你要好好的……”那温柔如水的目光终于消失在广袤无垠的星光之中,钟离晴愣愣地攥紧了空无一物的手指,只觉得像是被流放到了无穷无尽的星海里——没有旁人,没有阿娘,也没有……她自己。
愣然间,眼前又是白光一闪,她已经回到那解开了封印第二重的戒内空间中,本以为注定与她无缘的宝物正任君采撷地堆了一地,她却连看一眼都提不起劲儿来,只是闭上眼,回想着方才短暂的相逢,逼回了那一丝泪意,久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晴终于收拾好了心情,抬眼打量了一圈这座大得超乎想象的库房。
数十排藏书架,密密麻麻地存着分门别类的古籍,归属却不一而足,既有上古八大姓,也有些别的署名,而那些手札辑录之中最多的,却是姜氏和铭因氏的落款。
另一边的架子上则放满了品质甚佳的法宝和各种说得上说不上名字的材料,若是要将它们一一辨认,怕是要耗上不少功夫。
最令钟离晴在意的却是另一边占据了大半个库房的灵晶和几箱仙石,这种蕴含着丰富灵力乃至于仙力的能量源教她也不免驻足。
神识回到原处,钟离晴摩挲着戒指,压下了那丝怅然,重又振作起来。
岑北卿告诉过她,那遗迹的封印已经松动,距离完全开放还有十几日,在这段时间,不妨去三域交界的坊市看看,说不定会有所斩获——无论是有用的消息,还是有用的物什。
钟离晴猜,岑北卿真正的意图,恐怕是想教自己先去认个脸熟;她也正好趁此机会探探那仙域八大家族的底。
取了些珍惜的材料将师尊予她的白玉面具又祭炼了一番,勉强能糊弄与她境界差不多的修士——比她修为高上许多的,无需遮掩,也遮掩不住——换了一身素白的男式长袍,钟离晴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清秀文雅的纨绔公子,把玩着一柄玉骨扇,隐身离开了岑北卿的别院。
出了别院,花了三十枚灵晶买下一匹普普通通的青鳞狻猊兽,乘着它不紧不慢地朝着三域边界而去。
这青鳞狻猊兽有着一丝极为稀薄的龙族血脉,腾云驾雾,快如闪电,虽说没什么攻击力,胜在外表威猛,培育又较之那些血统高贵的灵兽容易得多,是以在仙魔域中是颇为普遍的坐骑。
钟离晴也曾眼馋岑北卿后院豢养的各种珍贵异兽,其中也不乏蕴含一丝上古大妖血脉的后裔,那位星辰殿主更颇为慷慨地许诺钟离晴可以在这些神骏非凡的灵兽中挑一匹中意的——只是,钟离晴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艰难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这些灵兽固然好,却太过招摇,不说自己是否能完全驯服它们,若是教不长眼的惦记上了,岂不是徒惹麻烦?
此行是为了打探消息而去,不露端倪、低调行事才是正理。
盘坐在那青鳞狻猊兽的背上,由着它在云端漫步,钟离晴再次看了一眼御兽袋中的九婴——她已经结成一团白色的光茧,只能依稀看见中间蜷成一团的轮廓,钟离晴留在里面的灵血和灵石早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净,而从与她相连的一丝意念中还能感到她源源不断传来的渴望。
钟离晴不假思索地将储物戒指中一半的灵晶和天材地宝一股脑儿地丢进御兽袋里——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仿佛觉得那白茧中氤氲着一道血色的流光,游走在白茧里,妖异又美丽。
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契约伙伴出了一会儿神,等钟离晴总算轻叹着将御兽袋收好后才发现,离三域交界处,已经不远了。
来到仙魔域这些时日,还不曾离开过岑北卿的别院,也没旁的功夫去参观这下界修士梦寐以求的仙境,只是在遥遥接近三域边界才大致将这景象收拢眼中。
值得一提的是,从空中望去,仙域仿佛是沐浴在柔和的白光之下,魔域则是掩盖在暗无天日的浓墨里,而立于第三方的极域则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教人难以窥探其中,看不真切。
还真是各有特色的三域……自白光中慢慢步入边界的钟离晴暗暗想到。
身下的青鳞狻猊兽低吼一声,微微弓了背,化作一道青烟扑入了划分在三域之中的地界——耳边好似听见了“噗嗤”一声轻响,而后则是挤过屏障的压迫感。
下一瞬,钟离晴收敛了方才无意识凝聚起来的灵力,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坐骑背上,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那结界后的景象……与下界中的坊市倒也没什么不同。
不外乎是往来的修士们的修为,要高出几个境界罢了。
“哎哎,臭小子别挡道,起开起开!”自一边随着高声吆喝传来的是急促的兽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沉闷,钟离晴驾着自己的坐骑退开了两步,目送着那褐衣车夫赶着一辆双兽拉辕车从她眼前冲了过去——辕车上坐着的华服青年教她禁不住勾起一个不屑的笑来。
“?剑?质欠爰夷歉龇衔锒?伲≌套诺招峙郎狭颂彀窳??呶唬??於?匾?溲锿??媸前?鄣煤埽〔还?庑∽由砑也环疲??娜艘捕际切┪弈苤?玻?勖遣蝗缭俳偎?换亍??苯?状蟪酥?螅?袷洞笤觯?甯懈?鞘?队谕?仔奘浚?永肭绮灰馔庾约壕谷荒懿蹲降揭蝗说拇?簟馔獾氖牵?歉?杌赜Φ纳袷毒菇趟?醯盟圃?嗍丁?br> “没有主人的吩咐,不准轻举妄动。”那个冷淡又阴柔的男声她或许没有听过,但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阴鸷杀意却教她印象深刻。
——是那个曾经偷袭过她,甚至差点将她射了个透心凉的弓箭手。
把玩着掌中的玉骨扇,钟离晴头也不回地催动着坐骑往前走去,心底却暗暗记了一笔:既然这厮自己送上门来,她可不会轻饶……
耐着性子等到拐过街角,就要转入另一条深巷时,钟离晴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朝那一处扫了过去。
视线所及,却是几个衣着普通的年轻男子正凑在一起嬉笑着说些什么,而他们中最瘦弱的一个,正一脸恭敬地看着缓缓从一间店铺中走出来的黑衣女子。
那人裹在一件宽大的披风之中,钟离晴却一眼断定那是个女子,蒙在面巾下的容颜不得泄露分毫,但是那双流光潋滟的桃花眼却生生漾起一汪旖旎风情。
眉眼自风流,却是无情客。
无意间对上那双眸子,惊艳之外却仿佛堕入了无尽的深潭,冷彻心扉。
那眼底是墨色、血色、抑或是冰霜风雪的冷凝?
恍惚间,钟离晴觉得指间与胸口竟不约而同漫起了一丝灼意。
——那是……杀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