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 林霑才发现天空飘起了小雨。他担心林羡淋雨了着凉,想让林羡在这里等一下, 他去车里取了伞再回来接她。可他看着林羡抿着唇沉默倔强的面容, 想到了周沁的叮嘱, 到底还是担心林羡会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脱了外套挡在林羡的头上,安抚她:“雨不大,我们走快一点过去就好了。”
林羡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仰头凄楚地苦笑了一声。她走出了他衣服的庇护去,义无反顾地径自步入了茫茫雨幕中。
车去往林羡外婆家的路上, 林羡微阖着眼, 右手捂在萧菀青送她的白玉吊坠之上, 想着离开时萧菀青的模样, 想着温桐指责她的话语,心痛难耐。
她的情绪稍稍冷静了下来, 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低低哑哑地开口道:“爸爸,虽然我现在跟你回去了, 但是,我不会妥协的。”
这一天, 大概是林霑半辈子以来过得最艰难最混乱最惊心的一天了。心爱的妻子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疼爱的女儿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伤心与无助, 他夹在两个人的中间,进退维艰。他气恼林羡的不懂事,却也心疼她的不谙世事。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缓和了语气劝解林羡道:“羡羡,你妈妈现在态度是太过了一些,可是,她也是心急,是为了你好。你听你妈妈的话,给大家,给彼此都多一点的时间和选择好不好?你现在阅历还不够,可能有些事你还不能够理解地透彻。等很久以后,你再长大一些,回过头来看,你可能就会发现自己有多无知。”
“爸爸,要多大,才算是真正长大了。”林羡乌黑的双眸静静地盯着林霑,低沉地发声道:“可能在妈妈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永远都不能够是独立的吧。”
在父母眼里,孩子不论多大,都还是孩子,尤其是在周沁这样总忍不住操心的母亲眼里。林霑无法否认这一点,被林羡噎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回答道:“但在我眼里不一样的。林羡,等你真的长大了,可以承担起自己未来的人生,负担起自己未来的生活时,爸爸一定会尊重你的。可是,林羡,你17岁还没有定性的年纪就接触了小菀,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受到了小菀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者,你是不是没有分清楚仰慕与爱慕、亲情、友情与爱情的界限。我知道,小菀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很优秀的人,你们女生之间,有时候过于要好就容易模糊情感。况且,你从来没有和男生谈过恋爱,以后你会遇见很多的人,还有很多的可能,你让我怎么能够草率地就相信你喜欢女生,不喜欢男生。”
“爸爸,你觉得要怎么定义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定义爱情是真的爱情?”林羡艰涩地反问。
“你对妈妈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想法,我对她就也一样。她没有影响我,在我不知道她也可能喜欢女生的情况下,我就喜欢她了。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萧阿姨也是你相识多年的好友,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各自是什么样的人吗?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在影响她,在追求她。你和妈妈都是,不要再袒护我、责备她了。她已经很自责很内疚很委屈了,如果不是我以死相逼,她是不可能答应我的。”
“以死相逼?”林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认真地听林羡的话,听到这一个词时,他不由地拧紧了眉头。
“爸爸,可能这样做在你看来是很幼稚的,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时候萧阿姨根本无法接受我,为了躲开我,甚至要离开岸江市了。确信我这一生不可能再喜欢别人了,没有她,我只会生不如死,所以我只能够那样放手一搏了。妈妈质问过我和萧阿姨在一起是不是要气死她,可是,她不知道,没有萧阿姨,我也会死的啊。”林羡忍住了泪水,尽力冷静地倾诉,憋得声音都在颤抖。
林霑偏过头深深地打量了林羡一眼,双手摩挲了一下方向盘,摇了摇头沉重道:“林羡,你说的对,在我看来,你就是幼稚的。你可能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吧。可是,等你真正长大了,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成年人,你就会知道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你刚刚的话,有多么地不成熟。这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是真的活不了的,只有小孩子,才会为了爱情这样冲动地要死要活。你说是你逼的萧菀青,如果你真的不是小孩子,你就应该知道,你不应该违背她的意愿这样逼她。”
“可是爸爸,让她爱我和我在一起,没有违背她真正的意愿,我们两情相悦,她的真心难道不是爱我和我在一起吗?让她觉得为难违背自己真心的,是你们现在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不是我要逼她,我在逼她,是你们的偏见和束缚让我对她的追求变成逼迫的。”林羡控诉道。
“林羡,你现在是反过来指责我们吗?可是林羡,将心比心,难道我们的反对我们的抵触我们的担心不是人之常情吗?你现在才19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将要在未来承担什么?”
“萧菀青比你大14岁,美丽大方,方方面面都对你照顾有加,你一时崇拜迷恋分不清自己的感觉也不是不可能。可日子久了,你再长大一些,接触社会接触更广阔的世界时,你正当风华,小菀已经渐渐开始老去,你那时候可能就会慢慢发现,曾经她在你心里的超乎常人的优秀让你迷恋的特质,开始消退。但那时候,木已成舟,你和她因为这段感情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即便是你后悔了,也不可能挽回了。这样后悔的代价太高昂了,我们怎么敢赌?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明白我们的想法,可能等你有一天自己做了父母,你才会懂。”
“爸爸,我不会后悔的。”林羡带着哭腔承诺道。她也知道,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证据,可此时此刻,她除了语言,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她们之间深情的证据。
果不其然,林霑看着来回摆动的雨刷器,沉冷地反驳道:“所有交往中的人,应该都信誓旦旦地说过这样的海誓山盟,但真的能做到的,不过是小概率。”
他看着梗着脖子挂着泪珠倔强与自己争论的女儿,还是有些心软:“羡羡,我们退一万步来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再过几年,阅历再丰富一点,真的走出社会可以独立生活了,你要是还是确定自己真的喜欢女生,那爸爸一定站在你这边好不好?现在,你先听我们的话,先不要气你妈妈,先退一步好不好?”
这样的话,听起来已经是在让步了,听起来已经是留有余地了,听起来已经是很体谅她了。可林羡却顷刻间呜咽出了声音。她尽力想控制住自己不要哭,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抽泣,话语断断续续:“爸爸,这不公平。你也说了,萧阿姨比我大,我可以再等几年,她又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这样陪我蹉跎。我怎么忍心……”
她双眸发红,满是血丝,一字一字铿锵道:“爸爸,对不起,我决不让步。”
有一刻,林霑好像真的从自己这个年轻稚嫩的女儿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深爱的东西。
林霑有些动容。
当天晚上,林羡面色平静地坐在外婆一直为她准备着的客房里,拒绝进食了。不论外公外婆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看着老人着急的模样,她心里内疚,可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周沁笃定她不敢与老人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林羡也笃定周沁同样不敢和老人说清楚,那么这件事就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事情既然已经闹到全家人都知道了,那就不仅仅只是他们一个小家的事情了,周沁没办法一言堂。外公外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轻易让她离开,但他们向来宠她,心疼她,等周沁身体好转一点,终究会劝架,向着她说话,帮着她一起给周沁施压。而且,她看得出爸爸态度不那么坚决,她在赌,在这个过程中,林霑会看不下去,心软倒向自己。
萧菀青担心自己以这样的面容和精神状态一直等在林羡家门口,让林羡的邻居看见了徒惹非议,默默地躲到了电梯旁的楼梯间里。她目光黯黯地透过楼梯间的小窗,看着那一篇来时还好好的,转眼却已是阴阴沉沉,冷雨飘洒的天空。
她打开窗,伸出手静静地接着打在手心里的雨水,感受着冰寒入骨麻木着她周身的疼痛。
没有带伞啊。她不由地想。
谁会想到,刚刚那样好的天气会突然下雨呢?就像,谁会想到,她们要在在这样一个普天庆祝的好日子里仓促面对残酷现实。
人算不如天算。林羡为她们做的的未来规划落空了,她为了多一点底气说服周沁而做的努力,也没来得及做到。仿佛是天意一般,一切好像都发生在了一个最坏的时机里。
争得过吗?萧菀青握住了手中空虚的冰凉,苦涩地问自己。
高跟鞋咔哒的敲击声在走道里急促地响起,萧菀青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温桐因为没有看到萧菀青的影子隔着楼梯门疑惑地叫她名字,萧菀青才懵懵地分辨出是温桐来了。
她抬手打理了一下头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强行振作了精神,才拉开楼梯间的门,探出头轻声地应温桐道:“我在这里。”
她苍白疲倦的双眼撞入温桐的眼底,一下子带起了温桐心底细细密密的疼。
这样的萧菀青,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突逢大变又故作坚强的那个萧菀青。林羡,终究还是要给她带来一样的致命打击吗?
温桐一手撑在伞柄之上,不自觉地用力压着,稳着语气,看着萧菀青挡在脸上的口罩低声问她:“怎么戴着口罩?”她想到了林羡说的,周沁打她了,牙咬得紧紧的。
萧菀青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眼里闪过牵强的笑,装作自然地回答她:“今天风有点大。”
温桐眯了眯眼,忽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萧菀青的耳边拉下了口罩。她的动作有些大,拉扯着口罩用力地擦过了萧菀青的脸颊,疼得萧菀青本能地轻“嘶”了一声。
温桐听到吸气声,手颤了一下,僵住了。她看着萧菀青苍白的脸上挂着的红肿可怖的五指痕,鼻子一酸,眼角就有一滴泪水滑落。
萧菀青咬着唇看她,有一些尴尬。她看得出好友的心疼,敛了一下眼睑,轻声道:“我没事。”
温桐偏开头吸了一下鼻子,调整了一下情绪,回过头眉头紧锁道:“不管你有事没事,走吧,你先跟我回去敷一下脸。”
萧菀青固执地满不在意道:“我没事,温桐,你帮我问到了医院吗?你先帮我去看看周沁姐和林羡好不好?”
“她没事!萧菀青!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先想想你自己!”温桐心底里的担心和心疼被她的态度激得转为怒火,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吼她。
萧菀青被她吼地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凶巴巴的温桐,眼底慢慢有委屈浮现。
温桐看着她的神情,揉了一下眉心。半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和语气道:“也好,走吧,去看你要看的,但是,看完了你就去门诊看看你的脸,然后做一下相关的检查,她盛怒之下下手肯定也没个轻重的。”
萧菀青听到她已经问出了地址,心急火燎,已经不在意她后面说了什么,连忙点头答应道:“好,你刚刚是已经打过电话了?谁接的?周沁姐醒了吗?那我们快去吧。”
温桐来得时候太着急,没有考虑到萧菀青也开了车,走的时候,她为了避免萧菀青需要再次来这个满是心碎的地方,把自己的车开到了不远处的收费停车处,而后,开着萧菀青的车,载着她一起去了周沁所在的医院。
车子行驶过程中,萧菀青疲惫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休息,才后知后觉地问温桐:“是哪个医院?”
“协和。”温桐偏过头看着萧菀青回答道。
话音一落,萧菀青整个人抖了一下,而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脸色青白,一直极力保持着沉稳的神色,也透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慌张。
温桐下意识地问她:“怎么了?”
萧菀青用力攥紧了双拳,眼眸里渐渐有水汽漫上。许久后,她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我爸妈,是在那里走的。”
温桐整个人也登时僵住了。
她自认为关于萧菀青的事,她事无巨细地记得清清楚楚。可太多年了,这件事,她还是几乎忘记了。
原来,有些伤,作为当事人,即使有时间的消磨,也永远无法淡忘。有些痛,不是当事人,即使再用心,也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她放缓了车速,舔了舔唇,犹疑着询问萧菀青:“不去了,好不好?你在这附近等我,我去看看,然后回来接你。而且,你过去了也见不到她。”
萧菀青的脑海里在条件反射地不停地反复回放父母面容狰狞,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盖着白布的场景,一遍,又一遍。这是她经年不变的噩梦里常出现的情景,曾在最初的那些时日里让她夜夜恐惧地不敢入眠。
尘封已久的痛楚像是被“协和”这两个字解封了一般,骤然袭来,萧菀青喉头发紧,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地难以喘息,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无意识地抬手揪着自己的心口,压住自己近乎崩溃的哽咽,语气虚弱道:“不行,我要过去。”她说:“温桐,不管她见不见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是我于心有愧。”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小可爱们。
立个flag鞭策自己,我明天一定也能更新的!否则……否则……嘤嘤嘤,不敢说。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