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做了很多很多梦。
时间跨度很大, 从幼年到成人,因此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 也都似走马灯一般轮流出来走过场。
大多数人都吝啬, 匆匆而来, 急急而去,多停留一阵子的,也就那么几个。
苏闲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要走到头了, 否则不会做这样的梦。
他一个人处在梦中的世界,身边的过客来来往往, 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因为他知道, 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而等到自己死了, 也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成为……某个人的镜花水月。
等到那个人过完自己的一生, 垂垂老矣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想起自己。
苏闲笑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坏。
可浮于表面的释然,掩盖不了心底的戚然。
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还放不下?一了百了不好吗?
他茫然无措地伫立着, 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 乌压压的人群如海市蜃楼般开始消散, 最后, 只留下一个人影同他遥遥对视。
他还是初见之时的模样,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朝气,他一只手捂着右眼, 满脸的悲色。
放不下的,并非他一个。
不,不对,所谓的一了百了,不是真正的释怀,只是逃避的形式而已。
他也不想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要把藏在心底的话都告诉他,他不能让他在自责与痛苦中度过下半生。
他必须再见他一面。
苏闲的心脏猛地一震,眼前蓦然一片开朗,像是一冬沉眠过后,终于破土而出、初见天光的新芽;也似迷失在茫茫海面,无数次乘风破浪后重遇灯塔的航船;亦是山重水复、行到末路,终得柳暗花明的旅人。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
睁开眼的时候,唯一守着他的郑飞已然趴在矮柜上沉沉睡去,苏闲扫了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静立于病床边上的女人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外面很不太平,你知道吗?”宗沅淇笑吟吟地出了声,她的声音清甜娇软,但并未刻意压低,因为此时外头几乎没有人,至于室内的郑飞,想必不会轻易被吵醒。
“东城的异种已经彻底地泛滥成灾,噩梦重演,市民们在极度恐惧之中,纷纷龟缩不出,但各家储藏的食物耗尽之后,恐慌又深了一层。挨了几天饿,他们终于忍耐不住,出门找吃的,可一出门,反而沦为了异种的口粮。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们对治管局的意见自然不小。”
宗沅淇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见苏闲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嫣然一笑,又继续讲述。
“偏偏今天又出了那么一桩子事儿,人们对于治管局的不满已经到了沸点……这会儿治管局的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死伤者的家人。当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浑水摸鱼想趁机讨点好处的人,反正治管局肯定是整个‘孤岛’最不必担心异种来袭的地方,他们也没了顾虑,就那么无休止地吵闹着,拿不到补偿誓不罢休。”
今天的事,自然只能是宗正则那件事,苏闲锋利地剜了她一眼,终于开腔:“你不是宗沅淇吧?”
她莞尔一笑,没有反驳。
“你到底是谁?”
她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还带了些亲切慈霭,看的苏闲浑身发毛,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喜欢吃城东老街的白糖糕,这次来瞧你,应该给你带一点的。只是现在一片混乱,那间铺子,早就关门了。”
苏闲登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知道他幼时爱好白糖糕的人并不多,严格地来说,只有两个女人。
他母亲,和他母亲的闺中密友,朱慈。
苏闲想起小时候朱慈常常登门拜访,每次都会带上各种点心,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白糖糕,因为他喜欢。
他也因为这个,对朱阿姨非常喜欢。
可她分明早就死了。
苏闲盯着床边的女人,并没有显露太多的错愕之色,毕竟“孤岛”是个荒诞不经的地方,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换了一副身体。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沅淇”能够眼都不眨地置宗正则于死地,甚至让他死后背负污名。
他冷眼相对:“你还想怎么样?”
宗沅淇,不,应该说朱慈才对,她微笑着在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拂过苏闲苍白的脸颊,无视了他眼底的厌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外边的风雨飘摇。
“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治管局的麻烦来的并不简单。是这样的,一开始呢,那些危在旦夕还忍饥挨饿的市民们,他们的怒火是对准综管局的,毕竟所有的物资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面对群情激愤,综管局压力不小,却也不甘心就这样交出手里所有的底牌,这才想出了祸水东引的法子。”朱慈摇头失笑,“不想治管局的局长也正好捅出了个大篓子,恰恰给瞌睡的人递上了枕头——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了残忍暴虐的治管局局长身上。”
朱慈怜惜地看着他:“知道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看你吗?因为整个治管局都焦头烂额,没有人抽的出身来。”
苏闲眼沉如水,须臾,忽然笑了起来:“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朱慈的眼底满是欣赏:“你这个性子,倒是跟你妈妈如出一辙。”
苏闲却是一脸的讥诮:“你今天应该不是来跟我追忆往昔的吧?”
朱慈微微一笑,似乎没有把他的无礼放在心上,她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别处,变得有些飘忽。
“那你也应该明白,在这样的时候,是没有人顾得上钟云从的。”
苏闲呼吸一滞。
他早就猜到了,综管局把钟云从带走,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边是想从他嘴里撬出军火库的所在。
可他洞悉一切又如何?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
苏闲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淡淡发问:“所以呢,莫非你有办法?”
朱慈的唇角轻轻上扬,她缓缓抬手,素白的指间夹着一支注射器。
针管里的液体在日光灯的冷光下泛着冰蓝色的光泽,神秘又危险。
苏闲心下了然。
这是“破茧”。
朱慈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是她也不多言,只是笑着问道:“要吗?”
苏闲目不转睛地盯着“破茧”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是翻江倒海。
这段时间,她躲在幕后覆雨翻云,钟云从当下的境地也少不了她的手笔。
而如今她却改变主意,双手奉上“破茧”,必然是有所图。
而“破茧”会让他变成什么样,他亦是心知肚明。
宗正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所有的风险和代价,在钟云从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他闭上眼,提起嘴角:“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我饮鸩止渴?”
朱慈清婉的眉目渐渐地凝了起来,瞳孔中透出莫测的光:“你也可以选择不喝。”
苏闲一直都不理解宗正则,不明白为什么那是毒药,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咽了下去,直至此刻,他才体会到了他当时的心境。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手腕轻轻翻转,露出了苍白皮肤下的青蓝色血管。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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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了有脚步声从身旁经过,他一个激灵,急忙睁眼,发现是苏闲。
他冲他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睡。
郑飞悬着的心又放了回去,安安心心地合上了眼,瞌睡虫作祟,他很快又被困意包围。
但片刻之后,他再次睁眼,后背上爬满了冷汗——苏组长明明奄奄一息,根本无法动弹,方才怎么又行动自如了?
就在疑心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抬起头望向病床,却发觉那里空空如也。
他惶然起身,环顾四周,苏闲早已失了踪迹,只有两扇洞开的窗户,窗帘被夜风吹得摇晃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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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倦,纠察队总部一片静寂,只有个别窗口还透出星星点点的光线。
两名负责值夜的纠察队员缩在岗亭里,俱是昏昏欲睡,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揣着的搪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
岗亭年久失修,门有点毛病,关不严,风一丝丝地从缝隙钻进来,虽然已经晚春,但夜风仍是寒凉,吹得他们遍体生寒。
其中一个用手肘撞了一下另一个,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道:“去把门掩好,哥儿们的鼻涕都要流下来了……”
另一个人被扰了好梦,火气颇大:“妈的,你算老几啊就敢使唤我?!”
“我/操/你奶奶的!你丫是不是皮痒了?!”
就在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即将爆发之时,风毫无预兆地猛烈了起来,“哐啷”一声,岗亭吱嘎作响的破门直接被冲开了。
二人陡然一惊,手里的搪瓷杯也没拿稳,直接落在了地上,砸得粉碎,在深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他们也不再争执抱怨,赶紧起身,合力要关上门,却不想,昏黄的路灯下,悄无声息地多了一条拉长的影子。
两名纠察队员登时警惕心大起,手忙脚乱地给枪上膛。
“什么人……呃!”
枪还未上膛,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转瞬之间掠至身前,两声救命尚卡在咽喉之中,眨眼间便殒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