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甫一出口, 钟云从就后悔了,他觉得跟这样的人追讨亲情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于是他自嘲地摇摇头, 扶着墙壁准备起身, 张家和却抬起头, 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从从……不管你信不信,你在我心里,确实是很重要的。”
钟云从笑了:“我相信啊……重要的实验品。”
张家和艰难地咳了几下, 嘴边溢出了一串血沫,钟云从瞥了一眼, 又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觉得这老头又可怜, 又可恨。
“实验品……是怎么回事?”沉默了好一阵子的任杰冷不丁地开口, 钟云从侧过脸,扯了扯嘴角:“那好, 趁你考虑的时间,我正好跟你们说说当年那场灾难的来由,以及, 后续。”
接着,他就把“失乐园”病毒爆发的来龙去脉简练地述说了一遍, 以柔听得叹为观止, 她睁大眼睛, 目光在钟云从与张家和之间来回切换,最后竟然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原来你跟这位……不是亲父子啊。我就说嘛,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太好了。”
钟云从闻言弯了弯唇角,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了肖隐那张年轻的脸。
他有些恍惚,自己跟他有七分相似,那剩下的三分呢?是来自那个为他提供了基因的……无名女人吗?
可惜他连照片或是画像都无缘窥见,毫无依据,连假想都困难,能构思出的,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全都一无所知。
他先是惆怅,不过没多久就释然了——不知道也好,有些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点。
“你刚刚提到了后续,”任杰的关注点显然跟以柔不是一回事,他的语气冷肃,声音低沉,“跟‘实验品’有关系?”
钟云从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开腔:“我先前提到的那个‘新星’基因重组工程,其实根本没有停止。”
任杰同以柔皆是陡然一惊。
钟云从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张家和,视线锋利:“您骗了我,‘新星’工程不是没有开始,而是从未结束……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继续着。”
任杰在得知自己乃是实验品中的一员之后,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冷冷地盯着张家和:“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知道,在这种奇异病毒的作用下,人体可以进化到什么地步。”钟云从嘲讽一笑,“是的,在他看来,‘异能’是进化的象征。”
他顿了一下,微笑着注视着张家和,声音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漠:“您说您对科研追求的热忱,始终如一,这话倒真是一点都不假。”
张家和冲他咧嘴笑了笑。
他的笑容激怒了任杰,他掏出枪就想打死张家和,却被钟云从拦住了,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要护着他?也是,他特地把你接出去,对你倒是有养育之恩,你要报答他,也算是人之常情。”
他这番话话里带刺,讥讽十足,以柔觉得不妥,蹙着眉暗暗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钟云从的反应却是相当平淡:“你误会了,他现在还不能死,因为还有用……至于养育之恩,你真觉得,他对我有恩吗?”
任杰没有说话,只是防备十足地审视着他。
钟云从摇头失笑:“其实,我跟你们没有区别……困在‘孤岛’里的你们,和豢养在他身边的我,都是他那场盛大实验的组成部分。”
任杰依旧未作声,眼神里满是狐疑。
钟云从伸出一只手,手背上的红斑可怖,历历在目,纵使任杰见了不少发病者,却仍是被惊了一下。
钟云从缓缓地收回手,淡淡一笑:“知道他当年为什么会把我带走吗?不是因为他对我心怀愧疚,而是因为,我是他实验中出现的唯一‘变量’。”
“他对这个‘变量’非常感兴趣,又生怕离得远了,会脱离掌控,这才把那只与众不同的小白鼠给随身带着了。”
面对着任杰和以柔震惊的神情,钟云从闭了闭眼:“我体内的这种病毒,跟‘失乐园’很像,但并不是同一种,二者之间,很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它在我身体里潜伏了二十四年才发症,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钟云从说到这里,又剜了一眼张家和,“当然,有人是晓得的,只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他千方百计地阻扰我出去,是因为他知道,我很可能会破坏他那场进行了二十余年的实验。而他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布的局半途而废。”
任杰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钟云从坦然地与他对视:“所以我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去做个全面的检查,或许能发现两种病毒之间的联系……我有预感,那会很关键。”
钟云从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能保证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晚……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任杰缄默片刻,音色依旧冷硬:“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钟云从叹了口气:“其实你想报仇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用太着急……万一我熬不过去的话,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就先咽气了。要是我命大捱过来了……”
任杰挑挑眉:“怎样?”
“说不定,能救你一命,”钟云从也跟着扬起眉梢,“这也是我之前说的,等我们都有命活下来,你大可以在那时候来找我算账。”
任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讥诮:“要是这个空头支票真的兑现了,我岂不是还要欠你的人情?”
钟云从亦是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你要是不想领我的人情也可以啊。那也挺好…不用担心有人来找我报仇,晚上也能睡得安稳点。”
以柔夹在两个人之间,进退两难,颇为尴尬:“你们都少说两句行不行……”
任杰冷哼一声,钟云从笑着摆摆手:“我开玩笑的。”
旋即,他敛起笑意,一脸肃穆地对着任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考虑清楚了吗?”
任杰的视线厌恶地掠过张家和:“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他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钟云从心说,我又何尝不是呢?
“报复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只有杀了他。”钟云从微微一笑,重新蹲了下来,看着奄奄一息的张家和,话却是对任杰说的,“你难道不想,把受过的苦,还给他吗?”
任杰一怔,又听钟云从的声音压低了几度:“张博士,我猜,你还是很不愿意感染上‘失乐园’的,否则当年为什么要逃?”
任杰登时明白了他的打算。
他看着张家和眼底出现的恐惧,快意蓦然横生,他颌首:“好,我答应你。”
钟云从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些许。
不料任杰又立时绷起了脸:“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只是不想任由别人摆布而已。”
不管是张家和,还是何慧琼,都不愿意。
以柔抱歉地看了钟云从一眼,希望他别介意,钟云从却想:这有什么,只要你肯帮忙,我可以帮你想出一千个理由。
不多时,任杰把谢城带了来,后者这几日被“时间牢笼”困着,水米未进,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太好。
双方既然已经摊牌,互为同一阵营,钟云从也就不过多寒暄了,直接切入正题:“你还撑得住吗?”
谢城也是个不废话的性子,干脆利落地点了头,但睃了一眼蔫头耷脑被任杰拧着双臂的杨绍文:“他呢?”
钟云从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看杨绍文,只是轻声开口:“在这里解决掉吧。”
任杰闻言,眼神一寒:“那就由我来动手吧,正好我跟他还有点旧怨……”
“等一下!”杨绍文哪能感受不出危险,他慌的声音都变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钟云从见他那副狗急跳墙的模样,只觉好笑:“你想谈条件?可惜没用……”
“是关于‘暗影’幕后老大的!”杨绍文急忙补充道,大概是太紧张了,有点语无伦次,“你不是想知道吗……之前……我可以告诉你!”
钟云从的视线在谢城脸上过了一下,后者摇头,示意自己对此事不甚了解,钟云从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笑道:“哦,那你说吧。”
“现在可不行……”杨绍文也是奸猾得很,连连摇头,不忘察言观色,“你们带我一起走……出去之后,我一定如实交代。”
“出去之后,你的去处就只能是治管局的牢房了。”钟云从挑挑眉,“这样也没关系?”
杨绍文苦笑:“正好去跟我那兄弟作伴。”
钟云从想起胖子,冷哼一声:“你想得到倒美。”
杨绍文讨好一笑,钟云从却是冷笑一声:“你这个人也真是奇怪,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真以为你那个什么秘密能威胁我?”
杨绍文勃然变色。
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钟云从:“你看起来……很累,还是别浪费那个力气了吧?反正我烂命一条,你想怎么处理都行,就是不想客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钟云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暗骂这混账东西的眼睛倒是真毒,他这几日病重,方才孤注一掷,应对了张家和的那一枪,可以说是用尽了所有的精神力,这会儿确实虚弱的不行,再分不出精力去对付他。
他冷冷地瞪了大气都不敢出的杨绍文一眼,随即转身:“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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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闲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还没有从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厮杀中缓过神来。
他的耳鼻口流出的血迹还狰狞地挂在他脸上,还时不时地呕出血块,郑飞的声波攻击果然杀伤力巨大,他血管破裂,内脏也受到了损伤。
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艘风口浪尖的船上,颠簸不断,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最糟糕的是,这个医院里的人,先是被宗正则暴走失控的精神力所影响,后来又遭到了郑飞的声波攻击,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活着,总之此时此刻,偌大的医院里,没有一个医护人员能来处理他的伤势。
郑飞在旁边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可见他不断呕血的模样,常识告诉他,不能轻易移动苏闲的身体。
“我去找张医生来!你要撑着等我们来!”郑飞抹了把脸,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苏闲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番动静,却是毫无反应。
他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有预感,自己快不行了,怕是张既白来了也没用。
也好,这时候去了,宗局说不定还没走远,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的时候,却倏地听到了一阵女人的轻笑声,他勉力睁大眼,也只模糊地窥见一个窈窕的人影从玻璃墙外一闪而过。
是宗沅淇。
她是来杀我的吗?苏闲勾了下嘴角,心说难怪她不进来,自己这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实在是不劳烦她动手了。
猝不及防的,喉间又涌起一股腥甜,他抽搐了一下,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云从,云从……他舌尖微动,却念不出他的名字,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一眼就好。
就在这时,一阵慌乱而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他的眼睑动了动,正好瞥见满头是汗的郑飞推门而入。
“苏组长!”他激动地声音都在打结,“钟云从他们回来了!”
苏闲听到那三个字,忽然觉得全身上下被抽走的气力又回来了一些,他竟然有力气说话了:“扶我……起来……”
郑飞惊恐地睁大眼,觉得他可能疯了:“您现在这个情况根本走不了路啊……”
苏闲的呼吸声急促而浑浊,似乎有什么堵在了他的气管里,他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虚弱但语气坚定:“我让你……扶我起来。”
郑飞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苏闲气若游丝,但双目却是明亮异常,他蓦地打了个寒噤,猜到这约莫是回光返照。
思及此处,他实在不忍心违背苏闲的要求,只要咬着牙,把人架了起来。
苏闲趴在郑飞的肩上,苟延残喘,却是满腔的喜悦。
他还不算太倒霉。
“他在哪儿……”苏闲本以为会有段相当的路程,没想到郑飞告诉他:“巧得很,他们就在这医院里……是从天而降的,吓我一跳刚刚。”
苏闲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要是知道宗正则不在了,一定会很难过……他恍恍惚惚地想着。
“他……”他把一口血咽了回去,艰涩出声,“他怎么样?还好吗?”
“这……”郑飞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小声地说道,“您看了就知道了。”
苏闲的心顺势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撕扯着。
“他是不是……咳咳咳!”他边咳血边追问,“受伤了是吗?……伤得很重?”
郑飞沉默了一路,最后在苏闲越来越微弱的咳嗽声中终于开口:“不,比你还要严重得多。”
苏闲心头一跳,正要细问,郑飞抱怨起来:“怎么这么多人啊?把路都给堵了!”
苏闲抬眼望去,前方有一圈身着灰黑色制服的人,是纠察队的人。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是来处理医院的事儿吧?”郑飞猜测道,接着就头痛起来,“这事儿咱们撇不清……要怎么办啊?”
苏闲没有回答他,他们把过道堵的水泄不通,大大小小的声音嘈杂地混成一团,往他的耳膜里钻,弄的他焦躁不已。
就在他强撑着一口气,催促着郑飞继续往前走的时候,那些纠察队员忽地哗然一片,像是冷水落入了热油锅,炸了起来。
“他发病了!”“躲远点啊小心被传染!”
他们仿佛是见了洪水猛兽,忙不迭地往两侧躲,生生地把拥挤的过道让出了一块空地。
而苏闲终于见到了钟云从。
他也明白了,郑飞的话是什么意思。
钟云从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旁边的任杰和以柔试图把他搀起来,而其他人都远远地躲开了。
苏闲在看清他脸上的红疹的那一刻,如坠冰窟,郑飞察觉不对,惊呼一声:“苏组长?!”
浑身打着冷颤的钟云从闻声,倏然抬头,两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彼此的眼神竟然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问对方这个问题,偏偏都是一只脚在鬼门关上打转,谁都开不了口。
苏闲急火攻心之下,无力说话,只是攀着郑飞的肩,一步步朝钟云从走去。
好不容易从那个空间出来,病症却突然发作,一时间冷热交替,全身骨肉酸痛,连站都站不住。
钟云从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也很不好,他绝没想到,数日不见之后会是这样一个狼狈的重逢。
他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但最多的,还是苦涩。
看样子,他们的命,都不是很好。
也好,苦到一起了。他心想,可能是物极必反,他竟然觉得好受了一点。
钟云从想招手打个招呼,却冷不丁地瞥到了手背上的疱疹,他冷伶伶地打了个激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面目全非的。
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想避开,却又避无可避。
苏闲已经来到他面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了,然后我溜了